□马国福
老家青海六七月的时候青色的沙枣果吃起来很涩,含在嘴里立马吐出来,有点沙、有点酸、有点苦,如少年时我们生病了不喜欢吃却被父母强行灌进嘴里的中药。到了九十月份后,沙枣飘黄,秋天的日光给它们披上了一件件袈裟,耀眼而又高贵。天蓝得格外纯粹,比宝石还蓝,蓝得看上去如同假的,给人以不真实之感。云白得格外清晰,如参禅悟道之人进入妙境,如潜心于哲学的人进入物我两相忘之玄虚。风格外清逸,如一张无形的过滤网,过滤掉天空的细小甚微的杂质,替天行道,让蓝天白云保持洁净之身。
十月的时候老家已经有霜了。经历了霜的造访点化,成熟的沙枣果似乎瞬间顿悟,仿佛从霜手上领取了什么秘密,打开了什么暗语,几天时间就变甜了,糖分一天比一天多。
仔细玩味,霜真了不起。它承受时间的压力,替时间代言,作他的使者。霜是大自然的法官。它与生俱来的严肃苛刻让天地万物在肃穆中安静,褪去喧哗与骚动,经历法官的考验。考验过关者,一律颁发黄色红色嘉奖令,考验不过关者,一律闭门思过,在葱茏绿色中继续服役,直到褪掉火气与顽劣。霜很有耐心,每天的造访如老师的家访,把天地草木当作她的学生查漏补缺,驯服那些桀骜不驯的顽固分子,让他们恭良谦卑。青灰色的爽,冷冰冰的脸色下,有一颗慈爱的心。他善于严肃中感化,给秋天的果实一道道暗语,让它们各自领取,然后各自领悟,一点一点把体内的苦和涩,在黑夜里、在阳光下、在风霜中兑换成一点一滴的甜。
霜的一生寿命短暂,他的一生是呕心沥血的一生。我想,如果用一种生灵来匹配他,那非杜鹃莫属了,为啥?想想杜鹃啼血的典故就知道了。
他在短时间内完成自己庄严使命就隐身告退。颇有点英国诗人兰德:《生与死》中的味道,恕我引用: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枣的酸涩被霜驯服,霜的生命臣服于日光。天地光华万物轮回,不就是一种服与不服的秩序在运转吗?植物的服从是一种智慧,这种智慧的恩泽就是它们的颜色服饰姿态,果实体内的水分糖分养分。霜在替天行道,请你不要吝啬对他的赞美。
秋天让枣树做了减法,剩下的就是乘法了。枣树叶子掉光以后,就剩下一串串金黄的小枣果高悬在枝头,佛珠一样闪着金光。风吹日晒有的枣失去了水分,一天天瘪下去,寒冷借走了它体内的甜分,也不知道来年是否会记得归还。有的早被高原的紫外线灼伤,表皮上卷起一点点黑斑,像皮肤病患者的标签。冬日的蓝天如幕布,纯粹、清澈,一眼望到底,苍穹下,白杨树沿着门口的小溪排列阵局。枣树没有白杨树高大,身姿也没有白杨树伟岸挺拔,皮肤也没有白杨树紧凑标致,相反它松松垮垮的褐色衣裳,一片一缕翘起来,凌乱,加上树洞、结痂,更有点像乞丐服。几个硕大的喜鹊窝稳稳地架在白杨树树杈上,一两个麻雀窝拳头一般蜷缩在枣枝杈上,因了枣的肤色,有点大户人家的意思了。尽管这是在西北干燥的冬天,没有南方冬天烟雨迷蒙的气韵,但有一份空旷疏朗寂寞冷的萧瑟,如果倪瓒再世来游于湟水谷地,他是否会画出更具韵致的《渔庄秋霁图》?
想归想,实际上,西北的冬天更像油画一样静穆。缺水少绿,冰天雪地的世界,仿佛世界按下了暂停键。偶有几只喜鹊飞过,喳喳的大嗓门如一把剪刀,剪裂了这份静谧。萧瑟之境见天地疏朗,但未免让人内心难过。上天最慷慨地把世界上最干净的蓝偷偷赐予西北,也把梵高的蓝色星辰赐给了西北。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诗人海子的两首诗:
《询问》
在青麦地上跑着
雪和太阳的光芒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他写的是秋天,我写的是冬天。枣树的颜色是黄的,西北的土质以黄色居多,西北人的皮肤褐红色居多。这几种颜色融合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概括了西北人的文化性格:吃苦耐劳、隐忍坚韧。脑海里蹦出四个字:早、枣、灶、造。早是美德和形象,所以西北人习惯于起早贪黑。枣是吉祥,在农家建新房上大梁的仪式上,撒糖果环节盘子里大的糖果里有枣和核桃。枣是人丁兴旺,娶媳妇是新房里摆上红枣寓意早生贵子。灶,是农耕文化的遗产,多年前家家户户有土灶,烧柴禾麦草,现在土灶被液化气取代了,灶成为农耕文化的记忆。造:是那双洒落在民间的枣树枝一样的双手不甘于枯寂,默默地缔造改造命运的格局,让日子朝着更美好的风向偏移挺进。
多年后,我家在靠近109国道的地方建了新房,把以前的庄廓给了哥哥,因影响采光,哥哥在重修大门时把那棵枣树的头给锯了。每年春天,枣树依然固执地生出新枝条,并开出花来。
现在,枣树毅然活着,像个从战场上退役的壮士,尽管身负重伤导致伤残,它毅然向上开掘着天空,仿佛上面藏着它的什么,他非要找回来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