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二月末,暂住故乡的母亲曾以悠闲的态度与我说,家中一切都好,因不许聚会访友,难得过年如此逍遥。旧家园中蔬菜丰足,大可自给自足,还有荠菜之类可爱的春野菜,“可惜你不在家”。当时我忧愁满怀,说她“不问世事”。自以为热情的我,终于也在春天结束之前彻底疲惫,无力关心任何新闻,订阅的电子刊物每天准时发到邮箱,常常不打开就直接点了删除。
短暂的慌乱与不适应之后,很快习惯了在线办公。喜爱长久独处的静寂,尽管抱怨网课、Zoom等新事物的无休止与繁琐,但在家待着真好,对于恋家且不喜欢与人接触的我而言,这种生活方式可称奢侈。当然,这是因为大学教育目前尚未崩坏,各处大学均努力谋求教学工作的顺利运转,如此学生能完成本来的学业,学校可以正当收取学费,寄食于校园的各色人等还能领工资。这种状态继续下去会有怎样的危机?在前途未卜的煎熬中,除却耐心与艰苦的劳作,也不能有其他更多作为。
我教的一个中文班,学生们原本今年秋天要去中国留学,但两地都处于不寻常的状态,我为他们深感忧虑。而教务主任在线会议时解释:“今春原本要去留学的高年级学生现已跟中国大学接头完毕,网课顺利进行。你们也要严格要求低年级的孩子们,虽然在线学习效果不如课堂,但正因为是非常时期,才要更努力地学习,不能因为外界的变化让他们学得不如前辈们好。将来总有能留学的时候,也总有需要说这门语言的时候,大家都要努力。”不得不说这番话打动了我,每当为网课焦头烂额之际,回想起来,也大半消了气。
原本安静的城市变得更加沉寂,不再有游客的踪迹,许多店铺门口都贴着停业或缩短营业时间的告示,开头的句子都一样,“为了防止病毒蔓延的扩大”。从银阁寺开来的旅游专线巴士内通常空无一人,普通线路的巴士里也总是没有人,司机兢兢业业到站停车、按时离去。收到居酒屋的外卖广告单,“送餐上门,八折优惠”,但“二人份起预约”,很想支持,但一个人凑不出二人份的食物,也就罢了。秩序得以维持,大部分人都以各种形式继续劳动。在医院前台工作的友人川端阿姨说,她所在的诊所拒绝了所有发热病人,缩短开诊时间,对可能有的新冠病人严防死守。因为一旦接诊到一位病人,那么就有院内感染的危机,整个小诊所都要彻底消毒停业,难以承担这样的责任。
“那发热病患怎么办?”
“去专门的发热接诊处。”
川端阿姨称,因接诊时间变短,像她这样按工时收费的非正式员工的收入也随之减少。好在她一贯节俭,暂未觉得有特别的不便:“这样已很满足,能继续工作,还有收入。”
相熟的猫咖啡馆“玉响”(たまゆらん)也暂停对外营业,改为出售便当。店主姐姐做的家常菜很美味,不少为看猫来这里的人都被店里食物打动:“没想到这么好吃!”去买过几回便当,店里又来了新救助的小猫。店主姐姐说,自己不仅会努力养活猫咪们,也要想办法不减少店里几位打工的年轻人的工资:“大家都是亲人。”
结束整天的工作之后,通常会到附近山里散步,有机会比从前更仔细地观察植物的变化:蓬蘽结实、杜鹃花谢、春飞蓬老去、流苏树花落如春雪消融、车前子花穗的浅白绿细花如粘在酥糖上的黄豆粉。某日在教学楼窗口望见对面两株巨大的北美鹅掌楸开了郁金香一般端庄美丽的花,树身太高大,路过底下时并未察觉花已开了。忽而有急切地想与它们见面的心情,冲下楼,直奔到树下,四下观望,好在边上一栋楼外部恰好有楼梯,爬上顶端,只到大树的中部,已能与酒杯状的金红花朵相见。引颈张望,只恨不如飞鸟那般可以更与它们亲近。
校内很久没有造园师傅来,杂草很快成为草坪的主角。柠檬树已开花,黄昏香气益浓。花瓣修长,有瓷器一般圆润结实的弧度,背面略染薄玫瑰紫的颜色。杂草丛中星星一般散落着庭石菖精致的六角形小花,花瓣有玫紫色,愈往中心颜色愈深;也有白色,接近花蕊处是紫色,最中心部位都是鹅黄。从前未曾留意的杂花,如今认出名字,像认识了新朋友。四处都没有人,经常能遇到猫,它们从容走在道路正中,我小心避在一旁,像遇着贵人那样恭敬。有的贵人格外和善,会喵几声,也会驻足回顾我。鸟比平常更热闹,人群消失的初夏,乘着清凉长风,从这座山飞往那一片树林,来来回回,快活极了。我也时常暂搁下对未来的隐忧,小心分享它们的快乐。
初夏的雨格外悠长,从夜里到天明,风停的时候,落下雨点的声响从房顶传来。若风再起,雨则斜斜打在外墙,墙内眠床的我听得格外真切,这淙淙的雨声令我全然忘记自己所处的时空,只想在其中多留一阵。寺院也中止了许多聚集人群的活动,僧人们闭户不出,檀家取消了经会,墓园无人到访,省吾说是从未有过的清闲,镇日在寺中看山野无边层叠的绿。碗莲缸内已有青蛙藏身,偶尔“咕——啊!”一声,是去年的老朋友么?
“这绿意令人观之不尽,想投身其中。”我赞叹。
省吾用僧人一般沉静的语气说:“虽不稀奇,时刻都能看到,还是觉得感动。”又忽而换回他一贯的轻谑,“等雨停了就得去剪树。虽没客人来,但也得照顾墓园的主人们。”
一日黄昏,结束了整天的在线工作,趁余晖到山中散步。下山后想去寺院看花,路过山边一座小木屋,那里住着一位来自爱尔兰的男人,已在此隐居二十余年。我们偶尔遇到,是点头之交的近邻。他养过一只花斑猫,总是闲静地伫于帘后,听说两年前已去世。这日他穿着一贯十分宽松的旧衣裳,随便在头顶拢个发髻,端一杯加冰的梅酒,坐在略显逼仄的石阶旁远眺被夕光涂抹的东面的山头。山中屋舍林立,西边落日方向已全然被屋顶与密林遮蔽。我朝夕无数次与东面山头相望,却没有想过在这里坐下来看遍染余晖的山色。
“我很喜欢这夕阳的返照,你要喝杯酒么?”他问我。我谢绝了酒,但也停下来看山。他挪了一张小凳子给我,我们在逼仄的石台坐下。
“有点窄,但没关系。”他道,“像坐在山崖边上。”
他这学期教七门课,全是在线实时讲授:“日本学生太害羞,很多不愿意打开摄像头,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还要不断说话,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我们随意抱怨了几句网课的麻烦,但他很快说:“但天天在家,我很开心。我最喜欢待在家里,早上起来看山,黄昏看山,夜里也看山。”又为我介绍他的小园子——如果木屋边上不足一平米狭长土地可以叫园子的话,“我喜欢那株树,每到夏天就开很可爱的花。”
“我认识它,许多次路过花下。”是一株海州常山,入夏后枝头缀满粉白淡红的细长花朵,引来许多蜂蝶。
“好像很多人觉得它味道不好闻,日语是叫臭树吧?我却很喜欢。”
“中文也有个名字叫臭梧桐,好像是因为叶子的气味不好。”我说,“但我很爱它的花。”
他知道我不是恭维,很得意地说:“这不是我特意种的,是鸟或者风送的种子,某一年突然从石缝里长出来。总有人提醒我小心植物的根毁掉房子,但我爱它们,想和它们住在一起。”
这座小屋已被他买下,因此他需要参加这一片的町内会,与四邻往来。他的植物被邻居抱怨过有虫子、挡光,今年不得不砍掉了一株。他惋惜地抚摸树桩,那也是鸟或风送给它的伙伴。这一带住所离山非常近,常有种子飞来,我狭窄的阳台花盆内曾也自己长出构树苗、橡树苗,更不用说酢浆草、繁缕之类顽强的草本植物。古都的自然环境与都市生活向来有不错的平衡,可以在这里找到书店、博物馆、咖啡馆,走出不远也能遇到农田与山林,我深深喜爱这平衡。如今平衡稍向自然倾斜,我也比从前更向往山野与隐遁,当人群重新聚拢,还能回到往昔的热闹中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