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周日,早起沿濠河散步,过了三元桥,从博物苑东南角新开的月洞门入苑,一树落英缤纷着。抬头望去,竟是久违而熟识的楝树。
楝树,一名苦楝,又名紫花树,雅号“晚客”,始载于《神农本草经》。大抵是因其既多且野的缘故吧,吾乡将其归为杂树。不必说河边闲地,就是街头巷尾,楝树也常见。小时候,我家门楼的外墙边、木槿篱笆内,除了槐榆之属,就有一棵楝树,碗口粗,看样子有几十年的树龄了。
孟春,院子里的梅花谢了春红,榆树生了新叶,而修柯长枝的楝树方才醒来,好像打了个哈欠,疏朗的枝头始露点点绿芽,如绿玛瑙,点缀了姗姗来迟的春色。怪不得,它号称“晚客”呀。
暮春,一丛丛诸葛菜、木香、蔷薇喧闹的花事落了一重又一重,不知是否叫作“开到荼蘼花事了”。此时,楝树的叶子秀润了,楝花也绽开了,院子里包裹着一丝丝的香气,不蔓不枝地绕着。细看其花,细细的长筒形花瓣,淡淡的紫,绿叶丛中,影影绰绰。但这其实是个送春迎夏的讯号,应了《荆楚岁时记》所云:“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
春夏之交,细雨霏霏,棟花落了一地。“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不承想,当年在如师教高等数学的父亲居然随口吟了一首诗,并告诉我,这是王安石的一首《钟山晚步》。这诗如同白描,不难想象出一幅诗意图画:天空飘着牛毛细雨,楝花纷落,细小的红丝,如雪覆盖在一望无际的荒园上。临近江边的有户人家,木槿为篱,青竹做庐。走几步,便见悠然自得的卖酒人家。许是应景的情景教学吧,从此,我也记住了这首诗。
夏日,阳光灼灼,但楝树枝叶蓊郁,有如一把绿伞,撑开一片荫凉。这时,喜欢趁着早凉,搬张爬爬凳,倚只方杌子,在树荫下,背课文、习大仿、翻小人书什么的。其间,不时卖会儿呆,仰头望望树上的青果。它,一天天、一点点地长大了。青碧、圆溜、光滑,好看极了。但那时不知怎的,感觉不出光阴如梭,总觉得时间很长,时间的流光慢慢地在楝树上流过,亦在我们身上流过。
傍晚,小巷不免弹雨纷飞。盖因满树的楝树果儿,成了弹弓少年源源不绝的子弹。对天弹射还好,“呼”,一道弧线划过天际,应声落地。遇上恶作剧的,难免惹得鸡飞狗跳。弹弓拉长,一松手,楝树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射到鸡身上,“咯咯咯”,转上三步弧圈——被打蒙了;射到狗身上,狗激灵一跳,继而深巷闻犬吠。临到重修水绘园那年,老城脚跟前的北土山泥土多得没处去,竟就近倒了几十板车,堆在门前空地上。土快堆到枝丫处,如此一来,让细伢儿们省却爬树之劳,立可捷足攀树当猴子。
深秋,楝树叶落,一串串杏黄的楝树果,悬于枝上,随风逍遥,煞是可爱。放了学,常遇见有人踏着脚踏车,驮着麻袋,走街串巷来收这楝树果,说是楝树果可以做药呢。
萧瑟的冬天一到,树叶全落光了,坡上铁干虬枝的楝树,却更显洒脱了。其树形,清约简淡,有点像画册上的素描,也像习字帖上的行草,笔笔生姿。
那时的冬天,少不了几场大雪。白雪皑皑天,常有寒雀落枝,“叽叽喳喳”,争啄那树梢寥落的楝树果。可能饥不择食吧,雀儿不畏其味苦。落雪纷扬中,鸟雀啄破了果皮,黄白的果核散落于地。而它们待到来年打春发芽,在春风里,又繁衍了一棵棵小树苗。
不知不觉,楝树伴我长大了。直至有年老家建房,伐了,它成了无言的木头。不过,幸而转换成几张凳椅,至今还在老宅里,留得一份可以触摸的念想。尽管知道,树本无得失之心,但从此心中烙下了一棵楝树。
门前吹着楝花风,心底翻花,不禁想起去年谷雨时节,于荆楚大地邂逅的一棵楝树。
那天,登过江城武汉的第一地标——黄鹤楼,出了公园大门,还没等我从诗意的白云黄鹤遐思中缓过神来,就在轰隆隆的武汉长江大桥桥头,一棵遒劲的大楝树又惊艳了双眼。只见它树冠如盖,其上淡紫色的小花密密匝匝,组成的一朵朵圆锥形花序缀满枝头,如梦似幻。树下,游人顾盼游连这如诗如画的盛景,更有着汉服的女孩衣袂飘飘,拍摄写真,而花树之后,所借远景恰是蓝天白云映衬下的黄鹤楼,唯美的镜头感十足。
江风乍起,一树繁英窸窸窣窣随风而下,撒了一地不说,还飘入浩荡江水,伴着一江春水向东流。看来,白云千载空悠悠,但荆楚大地暮春的物候——“谷雨三信:牡丹、荼靡、楝花”,倒是亘古不变。平生第一回到武汉,就意外感受了一番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中的说法,“一年之春,始于梅花,终于楝花”,委实幸也。无巧不成书。前不久,从《光明日报》(2020年3月21日)上读到一篇《武汉植物笔记:从植物中感知城市的春》,春来百花香,科普作者刘从康老师竟也倾情于江畔这一树楝花的景致,赞叹“这是最‘武汉’、最美的春天。今年,我们一定再见。”知音般的话语,读来怦然心动,能不几度梦回?
年华轮转,又见春光到楝花。值得回味的吾乡楝树之外,又多了一棵远方的楝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