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盛暑来书

□苏枕书

嘉庐君:

展信平安。此地尚未出梅,刚刚过去的四连休一直在下雨。衣柜靠墙的一面发霉严重,好费一番收拾,不得不丢弃了一大袋衣物。今年真如堂没有虫拂节,夏天的祭典一概取消,失去了判断时令的基准,其实莲花与慈姑花均已开过。近来每至周日午后,都会去真如堂省吾一家工作的花屋小坐,又常常是冒着大雨。疫病流行,很少有人来扫墓,信众可以远程预约法会,单由僧人们举行。省吾一家因此比往年清闲很多,经常坐在廊下看山看雨。

一日我们谈到慈姑,说寺院中的盆栽观花叶的习俗可能来自大陆。翻到江户中期医师香川修德《一本草药选》(续编)的慈姑条:“慈姑,即今恒蔬中之清品,煮食尤美。本草不言有害,而世人公式谓食之损肾精,不知有何所据发是言乎。方今日常煮食,尤觉无毒,可破世中之漫谈也。俗乎孤窊乙。又有凫茈,一名葧脐,俗呼孤禄孤窊已,生吃味甘,病人勿食。”“孤窊乙”即日文训读“クワイ”转写的汉字,也是如今日文中慈姑的叫法。另外也可知在江户中期,日本普遍认为慈姑于身体有害,而香川修德认为是无稽之谈。那么日本的慈姑有毒说究竟是何缘由?绪方惟胜《杏林内省录》卷四恰有针对香川此条的反驳,谓“青楼娼妓之辈与客交,肾精外漏染衣之时,急研慈姑贴其处,白痕即消失无迹。慈姑灭肾精,于此可推知也”,故而“慈姑明白为摄生家之忌品”。如此荒诞的说法,自然不足取信,一般也无人知晓。不过慈姑在日本没有成为流行至今的蔬菜,倒确是事实。

《一本草药选》凡上中下三卷并续编,有不少记录日本名物风俗,很值得一读。如续编中的“荞麦”条:

荞麦面有精粗,粗者民家为饼煮食,或炙食。精者以水搜和为饼,用四尺方板撒面,置饼其上,以捍面棒手转抵挤,薄如厚纸,切作细丝,投热汤中煠过。生萝卜汁、和少豆油为酱食之,加以削细干铅锤鱼肉、小葱、辣茄、炙味酱、生萝卜屑。僧家用紫菜、细剉柚皮种种加料。俗呼速跋吉栗,嗜者至吃数十椀。

“速跋吉栗”即“そばきり”,今写作“蕎麦切り”。以萝卜泥、酱油为蘸料,或加柚皮细丝的吃法,今日犹然,也是日本面食中我最爱的一种。不过后文接着说,世人云吃荞麦面容易动疝,吃后直入浴室,必至卒。香川修德认为,这是因为荞麦面易饱,“若能节慎,则虽旦暮好食,何害之有”。饱食伤身,“乃是啖之者之所谓,而绝非此物之毒”,真是睿智持平之论。

又见“乌鸦”条:

乌鸦,俗呼葛剌斯,又呼发失蒲笃,寻常屋上哑哑鸣者是也。取全者一匹,内土器中,加盖盐泥固济,烧存性为末,白汤服一钱,治目疾。

“葛剌斯”即“カラス”,日文乌鸦的读法;“发失蒲笃”即“ハシブト”,日文作“嘴太”,即“大嘴乌鸦”。原来乌鸦竟可食用,网上说长野、茨城等地有吃乌鸦的传统,现在还有人打了乌鸦烤食或煮咖喱,莫非“乌鸦炸酱面”并非凭空杜撰?京都许多乌鸦,倒不见人打了吃。而伏见稻荷大社外却有卖炸麻雀串的——据说因为麻雀是害鸟,为了保护稻米,就将它们打了吃。幼时在山东也见过油炸麻雀串,不过我们都没有敢于尝试。

昨日又去真如堂,大家闲坐谈天。他们先说日本年轻人怕蟑螂,是无用的一代。我说蟑螂不可怕,因为有腿有壳,只当是普通昆虫。但我极怕蛇,而京都山里却不少,真是噩梦。省吾岳母、一美的母亲,我唤作奶奶的,说小时候自己身体孱弱,父母得了蛇肉偏方,医生说吃蛇可以强身健体。父母就请邻家男孩捉来蛇,以果饼点心为报。蛇杀死去皮,吊起来晾干,再烤熟磨粉,加芝麻、蜂蜜等服下。我听了十分刺激,大呼恐怖。奶奶如今八十多岁,说的应是1940年代前后的事,一美是1970年代生人,长于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日本已是现代文明国家,这种吃法早已消失,因而也连连惊叹。一美父亲亦吃过蛇肉:“但有一种独特的臭味,还是鳗鱼好吃”。我们笑作一团。

回家后翻看《一本草药选》,在下卷找到了蝮蛇条,说有“破恶血、动真血”之效,“取活者杀之,剥去皮肠,洗净炙食。又有剥去皮肠日干者,为末,内炼药中用。又有入好酒中,蛇肉消烊尽,而后饮其酒”。晒干磨粉入药的偏方果然由来有自。写到此处,又不觉打了个寒战,真恐怖!

《一本草药选》中还记载了各种动物的吃法,麻雀、鹿、兔、野猪、野鸭、鹤、鼠、鳖……是古人珍视的药物,也是难得的蛋白质。害怕蟑螂的幸福的年轻人,早已不需要这些知识。而我对这些细微的事总怀着兴趣,一则是想记录一些被现代文明人过滤掉的无用知识,一则也是为关注往昔与今日断续缥缈的联系。我时常后悔从前祖父母在世时没有多听取他们的旧话。“风俗”固然有极强的生命力,总是或隐或显地延续,但这到底是不断失去与不断重塑的过程,这消失与新增的部分,正是我关注的所在。

山里似乎又要下雨,今天应早些出门,便暂写到此处,盼你来信。

松如

荷月初七

2020-08-06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32854.html 1 3 盛暑来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