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铁生
我们的少儿时代早晚常吃茶泡饭，因为煤是按家庭限量供应的，不问是最初用的乒乓球大的黑煤球，还是后来用的筒状有12个竖洞的蜂窝煤，让煤炉敞开下面的通风口用大火烧菜煮饭，一户一天只能集中在全家人聚得最齐的中午前或晚餐前。特别是冬天寒冷加热时间长、煤球耗量多，如不算计着节约用，到了月底全家怎能开伙？我家多半是在每天上午煤炉生火，用废纸先点燃木疙瘩再烧着煤球，那时荤菜一月只吃几回，天天一大碗蔬菜再煮一大锅饭，晚上吃粥或取中午剩饭加开水在炉上烫热，晚上再用余火烧些热水洗脚用，煤球炉就必须熄灭。天天生煤炉是很麻烦的事，到了梅雨季节或天寒地冻，特别难燃着煤球，有时要生两次三次，还刺激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实在吃不消。后来用蜂窝煤可封微火过夜了，但总难免会有熄灭或火难蹿上来之时，遇此不济情况全家人只有饿着肚子等待了，如上街买点心面条既费时更费钱。
但是，如果瓦檐下通风处挂在铁钩下的竹淘箩里，存些冷饭那就好多了，就如现在的方便面可快速取食。饥饿就像是蜿蜒的蛇，整日整夜缠着胃的日子里，取开水泡饭即可很快解决肚子唱空城计的问题。当然，南通人口头语习惯称的茶泡饭，实多为白开水泡饭，即昔日的快捷方便饭也。倘若家中没有开水，提个热水瓶去老虎灶也就解决问题了。而且这泡饭要比现在方便面环保多了，它没有任何添加剂（无防腐剂、咸辣浓艳的调味品等）。我们男孩子整天跳跳蹦蹦活动量大，肚子易饿就特别难熬，于是茶泡饭过酱菜也是我们的救急之物。茶泡饭以中午新煮而又冷却了的新鲜饭最好。水泡的饭不能是烂饭，会糊软没嚼头；也不宜太硬，粒粗又糙也不行，以不软不硬没有结块的饭团“剩饭”最为理想。一次我下午放学后踢了阵皮球，到家时饥肠辘辘，取下竹淘箩挖出一大块冷饭，见桌上有父亲刚泡的新茶叶末茶（那时买不起片状新龙井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来冲入碗里，少许绿末子散在白饭清水之上，若点点莼菜飘浮于湖面，甘洌素雅如一幅淡色水墨画，我举筷三扒两咽的，新米饭加新绿茶，一股浓郁的清香，从鼻到口再入喉进胃，大半碗泡饭连水带饭“忽忽”下肚，爽快至极，淋漓舒畅，至今难忘，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茶泡饭！
因为那时学校无茶水供应，外婆或母亲夏日每天都要泡几大碗或一壶藿香薄荷水凉着，取其泡冷饭也极不错，藿香的清香扑鼻、薄荷清凉解暑，不用酱菜就可将一碗泡饭爽快下肚。到了寒冬，茶泡饭的水越烫越好，才能使饭粒快速涨开，有时天太寒冷，要泡两三遍才会热气腾腾，大口吞食下去，四肢发暖头上冒烟，南通俗话称“修完了肚肠庙”（意为填饱了肚子），当然十分惬怀。
有人考证茶泡饭最早记载于五代。学名叫“水饭”，五代南唐刘崇远《金华子杂篇》有这样的文字：“郑渗姊谓弟曰：‘我未及餐, 尔可且点心’，止于水饭数匙。”宋代，“泡饭”一名已正式面世，吴自牧的《梦粱录》和周密的《武林旧事》二书中，都曾出现。清代乾嘉年间刊印的《浮生六记》在苏州可谓家喻户晓，著者沈复的妻子芸娘是位治厨高手，她十分喜欢“茶淘饭”，以至于到了“每日饭必用茶泡”的境地。《红楼梦》里，借贾宝玉口至少三次提到了茶淘饭，如“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齑忙忙的咽完了。”（四十九回）；“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六十二回）。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如皋冒辟疆在散文小品《影梅庵忆语》中记述了董小宛也爱食温茶淘饭。《中国烹调大全·古食珍选录》：“冒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言下之意，董小宛离开南京秦淮河，把吃这温淘饭的习惯也带到如皋。
热水泡冷饭在过去千百年来，是穷苦人解饥温心的救命食，汉代韩信受漂洗衣的老妇人的一饭之恩；和尚托钵行天下, 乞丐碗中的剩饭残羹，在寒冷之时，无不以热水一冲吃得痛快。“文革”期间，钱钟书被送去劳动改造，天天带一盒冷饭泡点开水作午餐。一个热天朋友闻到其饭已出馊味，劝他勿食，钱钟书说：“我知已变质，但不吃要饿肚子，我先吃过消炎药了。”于是他用开水多淘两遍，还是将馊饭吃了下去，饿着肚皮还要做繁重劳动，实在吃不消啊！
日本的武士在行军作战中，用热茶泡米饭，加上佐料，即饮即食，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充饥提神，故被称之为“武士之食”。最传统的日本茶泡饭，通常会选择梅子、鱼肉刺身等，具有很好的解酒、消食、养胃的功效。周作人欣赏日本民族在生活上“爱好天然，崇尚简素”，提到在日本普通人家只做早饭，白饭做饭团加点菜做便当中午吃，晚上回去再把早上剩下的饭用热苦茶汁子泡一下，加腌菜吃，“日本用茶淘饭，名日‘茶渍’，以腌菜及‘泽庵’等为佐，很有平淡而甘香的风味。”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写过：“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简素的茶泡饭竟能写出如此优雅的诗情画意，美！
南通旧风俗认为夏天茶泡饭吃多了会黄脸，不知其道理何在？还有说大年初一不可食汤泡饭，否则新始一年出门容易下雨；也有说法是年初一吃汤泡饭可致诸事泡汤。反正新春佳节每家总有不少糕点，还要吃汤圆预祝全年团团圆圆，此时茶泡饭当然靠边站了。夏收秋收大忙季节，昔日农民很是辛苦，水泡饭是快捷食品。营养学家认为茶泡饭多为碳水化合物，且水多冲淡胃酸不利消化吸收，常吃多吃会营养不全面不健康。而今南通人早点的花样繁多，荤素搭配，还要加豆浆牛奶等。但我们不要忘记艰苦日子里，解决人们饥饿、为延续生命作出巨大贡献的茶泡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