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成
心窗片羽
如果记忆是一片泥土,从我们生命中过往的每个人,就是包容在泥土中的石头。
其姿、其貌、其谈吐、其脾性中的任何一种奇特,或者与其相关的一件重要的小事、一句温暖的安慰、一眼留恋的身影,都是石头上的峥嵘,时时会浮现出来。
“文革”中我们就读南通市一中高中期间的班主任石明和老师,似乎没有这样的奇特,像一颗平顺的石头,深深地埋在我们记忆的泥土之中。
前些年,将近花甲的高中同学离散四十多年再聚会,特邀已入耄耋的石老师出席。
群主敦请大家写回忆,只是附和者众,动笔者寥。后来,母校百年校庆,群主又通知大家投稿,仍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这拨同学群中,喜舞文弄墨的颇有几人,却竟无人应和。是先生太过平庸,未曾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却又不然,群里每谈起先生,无不真切地感念。
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时,石老师还年轻。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文化大革命”方兴未艾,印染厂工宣队已进驻市一中,更名为南通印染厂五七学校,各班级亦以连排为编制,到1972年底我们高中毕业前,才改回来。因校史留白,顺为记。
先生个头不高,偏瘦,说一口带如皋口音的普通话。着中山装时,若内里穿得不多,便衬出些许单薄;天气冷了,便穿件圆领毛衣,外加对襟棉袄或罩衣,有时配黑皮鞋,更多时候是圆口黑布鞋,现出一点“土”气。头小且尖,额高得近乎前秃,眼睛却明亮,双颊消瘦,衬得嘴巴更显凸出。偶有学生背后称先生“石猴子”,也还形象,不算过分。虽已有家室,但师母远在乡下。身边没有家属,无资格和其他许多老师一样,在学校西边三排平房的教员家属区分到一间正式住房,只在校园中间那栋六角洋楼的二楼上占住一小间,室外放个小煤炉,独自开伙。周末则坐长途汽车,急急地赶回去。
站在讲台上,石老师也不似有些语文讲师那般抑扬顿挫,情感丰沛。
当然,在那个没有佳文赏析的年代,我们无缘看到先生为学生诵读名篇的姿态。先生读讲课文,音质不亮,带一点沙哑,亦未见情之所至手舞足蹈之类。愉悦时,嘴边眼角稍溢笑意;气愤了,眼睛瞪圆,嗓音跟着抬高,抓起作业本在讲台角上敲几下。如此而已。
比起化学周老师的干练泼辣,数学张老师的张飞般威严和中气十足,英文蒋老师的高大儒雅,物理杨老师的健朗快语,还有另一数学陶老师的清奇孤傲,石老师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特质。不上镜,不争锋,也不出彩,平平常常一个人。其他各科老师站上讲台,瞬间便将我们折服。
对石老师及其传授给我们的语文知识,却在数年甚至数十年后才有强烈体会。犹如老房子门前的石阶,天天踩着,却从未感觉到它的重要。
先生担任班主任,好像不太投入。班上的各种政治活动,都由团支部领头,直接从工宣队领导的学校革委会或团委会获得指示。先生参与不多,难得主动过问,一副事不关我的派头。班干部向先生汇报这些活动,先生也只是听听,提些无关痛痒的意见。
但教学语文,先生极其上心。一张考卷把脉,便探出了我们的语文底子。
我们虽能写些大言不惭的批判文章,说得出“沁园春”“蝶恋花”等高深词牌,其实被文革蹉跎了几年,普遍缺失现代语法和修辞等基础知识,遑论文学艺术欣赏。
先生于是对症下药,开启恶补模式。从正确使用标点符号开始,进展到标识主、谓、宾、定、补、状,继而学习对偶、排比、比喻、借代、夸张、设问等修辞手段,再进到文章理解和分析。
先生设计了多个教学单元,步步紧逼,每天有作业,每周有测验。几个回合下来,先生忙得嘴上发了燎泡,却仍不依不饶。正巧赶上“读书无用论”短暂消退,第一波“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悄悄回潮,先生便借了风势,不露声色狠狠地训练了我们一阵子,一直练到有几个学生嘴上也起了燎泡,扯平了,方才满足。
看着讲台下过去被文革惯得懒散了、现在又被修理得规规矩矩的我们,先生偶露狡黠的微笑,却不消停。早着呢。
接着布置写作文,先写简单的应用文,继而写日记、写记叙文和散文,也写政论文。一篇接一篇,周周不断。我们写一篇,先生要批改近120篇。两个班的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然后细细讲评,某篇开门见山,某篇描述具体,某篇排比精彩,某篇描摹形象,还有铺陈、烘托、悬念、高潮、首尾相顾之类。
不知不觉,我们的作文通顺了,少了五大三粗的文革气,有意识地关注起结构、布局、标点、修辞、举例等。高明些的还玩起诸如倒叙、反衬、借景抒情,还有什么托物言志、先抑后扬之类的写作手法。
也有几个想出格的。某次,先生布置写记叙文,王同学却交上一部十数页的章回小说稿,要请老师斧正。这王同学,家中藏了不少旧版竖排的章回体小说,几个兄弟狼吞虎咽地看,还与别人交换,虽侥幸不曾被人告发,但看得走火入魔了,于是自己动手写,也想做一回曹雪芹或张恨水。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在讲评课上把王同学狠狠地训了一道。最后倒也没有打很低的分数,想来是觉得勇气可嘉,不可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
出格的被扳正了,懒惰的被训勤了,学生的种种问题,先生总有法子对付。没有统一教材和教学要求,缺少教师手册、标准教案、练习手册等等,这些也难不倒先生。
对先生而言,也许有苦难言的,是无法进到名篇赏析。先生当然知道,语文教学须将学生带入百花园中,才能领略满园春色。然而那个时代独尊鲁迅,其他古今大家,几乎统统打入冷宫,奈何。又有工宣队虎视眈眈地监视着。
可以想象,先生虽学识满腹,只能在斗室中面壁沉吟,不敢在讲台上肆意挥洒。那份压抑,要到1978年以后才能释放出来。
然而石老师,连同其他各科老师,在“文革”的艰难环境下,始终秉持着身为人师的天然责任感,争分夺秒为我们这一小批上到高中的幸运儿灌输知识。
多少年后,我们相聚,惊喜看到许多同学都在自己所属的平台上实现了优秀的发挥。
我们怀念石老师把我们打磨得不胜其烦的岁月,叹息自己在“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的年代,居然比大多数同龄人多读了两年狼吞虎咽的高中。我们回忆着,却难以诉诸笔底。
回望人生,先生在我们的记忆中,恰似一块深埋在泥土中的石阶,让我们稳稳地驻足,发力、奔跑,跑出各自精彩的人生。进一步回望,我们的人生旅途又何尝不是一条泥土路,从无尽的后方延伸到眼前。
先生留下的长达两年的印迹,正如在土路上碾过的车辙,没有突兀和起伏,平展无奇,然而实实在在,一如先生的相貌、穿戴、性情、风格。描奇特易,画平实难。忆写先生,亦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