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1929年9月，何昆遵守事先党组织的命令，前往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到达上海后，何昆便在毗邻江畔的一个弄堂顶头，租下一幢四层洋楼，开起了旅店，实为地下党的秘密据点。他“招聘”了一位伙计，名叫徐小江，也是个地下党员。何昆叫他小江，他称何昆为老板。小江不仅思想进步，而且还是个文艺青年。他常去四马路上的旧书店，淘些过期的旧书旧报。周日早饭过后，店中不忙，何昆出门去向上级汇报工作。小江便取出几份些许发黄的《海风周报》，铺在柜上，一边翻阅，一边记录，用于学习。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的双眼，有些红润，呆呆地盯着一篇《鸟笼室漫话》，一动也不动。忽然，他觉得耳朵有点疼痛，抬头一望是刚回来的何老板，开玩笑似的，拎起了他的右耳。何昆不客气地说道：“玩笑不当真，但是革命工作是要当真的。我在门口唤你，你看报看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如果是警察来了，可不行啊。”

小江知道自己失职了，便点头认错。何昆又关心地说：“你的眼睛都红了，都濡湿了，看报时间太久可不行啊！”

“你误会了，我是因为读了一段文字，感伤得要流泪了。”小江解释道。

何昆出于好奇，便问他读的什么文章？他说是《鸟笼室漫话》中有一段《顾仲起的自杀》。听到“顾仲起”，何昆心中一怵。小江说道：“太可惜了，这位顾作家，虽然年轻，但很有才，我还存有他的一篇自传体小说《残骸》…… 没想到……”

“咳，小江不用再说，顾仲起是我在黄埔军校的学长和好友啊。”何昆迫不及待地抢来报纸，瞪大眼睛地读了又读，心中五味杂陈。黄埔离别，已有数载，不料那日分手，竟是诀别。仲起兄，真的走了。过了好一阵子，何昆才缓过神来。他问小江取来《残骸》，感伤中坚持读完了那册长篇小说，从中清晰地寻得顾仲起的人生轨迹。仲起兄，真是共产党员，他未食言，果真赶回家乡闹起来革命，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农民暴动……最终，他不得不走上了自杀的道路。何昆为他扼腕叹息，又暗暗总结着，友人的死，究其根本缘由，无疑是万恶的地主阶级统治中国的必然结果。正如马列主义宣传的，不推翻资本家、地主的统治，民众是没有出路的。

无巧不成书，何昆刚刚从仲起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中央军委书记周恩来推荐他，前往（南）通、海（门）、如（皋）、泰（兴）地区领导红军开展武装斗争。他接到命令，一阵惊喜，如皋就是仲起兄的老家，过去他还说要到仲起的故乡看看，不想一语成真了。最关键的是，他有机会为友人报仇了。

听闻江北要比上海冷些，何昆去一家裁缝店做两套厚些的衣服。他看见老板裁衣服，不禁心中一酸，不知救命恩人曹裁缝，现在过得如何。他给曹兴典写了一封信，汇去十个大洋，向他道谢救命之恩。不过一周后，信、钱又退回来了，原来曹裁缝已经牺牲了。抓捕他的正是当年苦寻何昆无果就留在广州的军警广西佬。曹裁缝当场反抗，也击毙了广西佬。

离沪前的冬夜，月光洁白如玉，照入旅舍的窗口，何昆仿佛看见爱妻那可爱的脸庞，不禁想起了老家的亲人。他知道此去任务艰巨，随时都可能会牺牲在外，于是决定写一封家书，巧妙地告别家人。

已花爱妻如晤：

家乡一别，不知不觉，已有多日，甚是思念。

余于武汉获悉军校故交口信，受益良多。只是当地处处犬吠，危机四伏，余不幸惨遭匪徒洗劫一空，幸得旧友何振兴解围相救。匪徒事后知余乃黄埔军校毕业生，未再骚扰。余不屑与其纠缠，作别何振兴兄，去沪另谋出路。上海商业发达，人口稠密。余重操旧业，开设旅馆，生意兴隆。只是沪上大众，生活艰辛。昔日校友顾兄，颇有才华，能文能武，可惜于穷困潦倒中，被迫自杀。

清杪至今，国丁厄运，军阀四起，逐鹿天下，细民疾苦，人如蝼蚁，命如草贱，鄂地亦然，沪上亦然。吾无时不望世间太平矣。岁末，余将东行游学，效仿孙中山、梁启超诸君，入日本（注：“入”音同“如”；“日本”写起来像“白本”，即“皋”。入日本暗示“如皋”）诸地，求学访贤，他日回归，方大有可为。

余非圣人，岂能无情。忆起乡中老树，余于树下话赤县（注：“赤县”为中国，此处暗示红色的革命）故事，汝细细聆听。两情相悦，夫复何求。此入日本行，乘船前往，先过江，再出海（注：“江海”暗示南通、如皋地区濒江临海），实属不易。吾若待不测，家中上有白丝老人，下有乳臭幼女，望汝照料。余资所用，皆为贫者，故为钱财予汝。家中实在穷苦，可求余兄。

腊月将至，江南冬景曼妙，本应邀汝携女来赏。古人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无奈游学不待人，此去行程匆匆，只能书信匆别。

知我者，莫若汝。今生与汝结为良缘，甚幸！

昆于上海

此信发出不久，何昆就奉命前往苏中地区了。

曹已花接到家书，痴情读完，虽然未能完全明了“入日本”“过江出海”的真实意思，但是心中已经感到丈夫去执行重要任务了，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想到这里，她的泪花像汩汩的泉水从眼角中沁出来。她也清楚，何昆没有寄回来一分钱，肯定是将所积钱财，全部用于革命工作了。她抱着女儿，来到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默默地站着，祈祷何昆能够早日革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