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檀阿珂

读到过一本难忘的科幻小说，简介里面最动人心魄的一句是：“我这一生，都在跳下悬崖，长出翅膀。”我从童年时开始读科幻，也读到过很多优秀的作品，但这大概是第一次知道科幻小说的文字能美得如此极致。然而冥冥中似乎总有成对而来的事物，读《海鸟的哭泣》前，我亦未曾意料到，一本原本关于海鸟的科普书，里面的文字和意象甚至美得超越我读到过的绝大多数诗歌。

“跳下悬崖，长出翅膀”，这样的句子描写的正是海鸟的形态。在《海鸟的哭泣》一开篇，作者亚当·尼科尔森对鸟儿的定义就是：“它们是引力统治下的这一方土地上不受其约束的生物”，并且引用了西蒙娜·薇依让人醍醐灌顶的句子——“臣服于地心引力，是至深的罪过。”

“什么最先到来，海鸟的呼喊，还是它呼喊时

在黎明的寒冷中想象出来的灵魂？”

《海鸟的哭泣》带给我的阅读体验是完全打破预期和通常习惯的，一口气读完半本，岂料那充满古典意韵的长句子，触目皆是的比喻和层层叠叠的排比，让我读完几页后几乎窒息——这种窒息是因为措手不及的超常的美好而造成的，而非相反。

于是我不得不在这些长句子中间停顿下来，改用诵读诗歌的节奏去欣赏它们，这导致这本400多页、将近三厘米厚的书让我迟迟无法读完。不过后来我发现，每天读其中的一章倒是非常好的选择。全书一共十章，十种充满个性的海鸟每种占据一章，最后一章则和书名相同，是思考现代海洋环境和海鸟生存之间的关系的。因为每章之间并没有太大的逻辑关系，既可以按顺序读，也可以按自己对不同的海鸟的兴趣排序去读，这样就非常轻松，而且可以惬意地持续体验这种极度美好的文字。（真诚地道一声，译者你实在辛苦了！）

对于电子时代的读者来说，这是完全不同于如今流行的快餐式的阅读，那为什么作者能做到这么任性？嗯，如果当你21岁时，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座私人群岛，那大概你也可以试试，当然，前提是你也得非但对海鸟和自然科学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和了解，同时亦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或者至少熟读莎士比亚、荷马、弥尔顿、波德莱尔……

作者写道，在灭绝与存续共舞的漫长时光里，有一些鸟儿成了持久存在的象征……它们每一只都一如自己的祖辈或曾祖辈那般迷人，但也比它们更加孤独，鸟儿彼此之间相隔太远，如同半夜火车站的最后一批旅人一样，触动人心又不堪一击。

暴风鹱，它们在四周所有的流体元素中享受着确定性与控制感，在身体与世界相连接的地方感到无拘无束。在暴风鹱这一章中，有关冥府女神赛德娜的故事令人震慑。

信天翁，洁白巨大的羽翼，超乎想象的长寿。生活在家园与远方之间，在伴侣关系与个人生活之间，在创造性、漫长又顽强的飞行与在地球上最狂暴的空旷海洋上搜寻之间来回摆动。信天翁的“歌之版图”环绕着整个世界，而人们能对它们的“周遭世界”作出的唯一的理性反应，就是敬畏。

剪水鹱，生来就要去占据这片广袤之地，远方写在了它们的基因里，其生命核心不在繁殖地所在的岛屿或者漆黑发霉的洞穴，而是在那之外的宇宙中，在海洋的吐纳之间，在广袤又狭窄的这片天空中——两码高，两万英里宽——朝气蓬勃地生活。

鲣鸟，难以理解的暴烈的基因。从小就开始凌虐和屠杀同类。这是最触目惊心的一章。开篇的一位好心人在海滩上拾起一只受了重伤的鲣鸟想救护它，而鲣鸟直接就啄出了他的眼睛。

海鹦这一章则最像诗歌：作者反复咏叹，没有海鹦，就算不上是春天。它们有着展板一样的面孔，在繁殖期带着奇特而炫目的性征。然后使命完成，它们会回到年幼的状态，没有负担也没有需求，转而开始专注于让自己活下去。它们四散到海洋上，就像撒在桌子上的一把胡椒粒一样。只有当春天的阳光开始搅动它们想要交配的欲望时，它们才会重新聚集到一起。

海洋“像是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模样”：黑暗，咸味，清澈，涌动，全然自由；海鸟则在天空、悬崖和海洋之间，像最自由的灵魂一样乘风而行。服从于地心引力？不在此地，也不在此刻。而对于我们，服从于快餐时代乏味的文字？不在此地，也不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