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万山不隔中秋月

□苏枕书

嘉庐君:

上课途中,忽奉大札,不尽欣喜,匆匆复信。此日在彼是双节,在此则是国公立大学开学第一日,因而忙碌异常。好在秋空晴朗,闲云散淡,今晚应该可以看到很好的月亮。如此说来,“闻木樨香否”之问竟过去这么久,只是这里今年桂花似开得较晚,目前尚未闻到香气。街中、车内人群似已全然恢复,人们已丝毫不介意地拥挤在一起。希望国与国之间的航路也能早日正常,我实在非常想念家中的猫。

小时候很喜欢过中秋,因为庭中拜月的习俗很可爱,天气也正是宜人时候,再往后就要霜冷萧条。但念高中之后,课业繁忙,这些活动不再与我有关,顶多在家吃块月饼。来京都的头几年,发现这里也有欣赏中秋月的习俗,入乡随俗跟友人看过下鸭神社的中秋管弦祭——神殿内供奉芒草、米粉团子,美人月下弄弦吹奏,清歌一曲度水而来,的确十分风雅。然而不如夏日的祭典热闹有趣,看一回也够了。至于月饼,这里的中华物产店应不难买到,但除了别人送,也从未特地买过。“过节”就这样从生活里淡去,起先是舍弃了故乡的节日,置换作本地的“年中行事”;后来觉得本地活动不少也是近代以来为发展旅游业而兴起的名目,逐渐也失了趣味。当然,仅看自然中的四时更迭,就已足够有“节令”之感。

前日午后,友人小猫发来她在岚山千光寺大悲阁拍的风景,碧绿山谷中清溪如带,远方一痕薄明山色,即是离我很近的东山山脉。“你在彼山看我在的此山,我在此山向往你所在的彼山”,这样回复她。

三年前的夏天,我也去过那里一回,似乎是看到杂志介绍,说那里是岚山景区难得的清净之地,适于散心默想。穿过渡月桥,沿着大堰川西侧临山的窄路往山里去,那顶上有一座黄檗宗寺院,就是大悲阁千光寺了。千光寺前史渺茫,能确定的可靠历史从十七世纪初开始,比起京都、奈良一带许多可以追溯至公元七、八世纪的古刹,可谓年轻。该寺据说是江户时代初期豪商角仓了以为纪念开凿大堰川工程中死去的工匠而建立,明治年间已荒废。战后虽经重建,但真正修理到成为景点、对外开放的地步,还是近十年的事。因而寺院虽有很好的名字,也占据奇拔的地势,在京都却全然无名,亦未留下多少名人足迹或记录。那日是酷暑天气,进得山门,疲惫不堪,有年轻僧人合掌,说树下有冷茶可自取,又说住持带着寺里的柴犬下山去了,因为中元前后,各处法事很多。寺里还有一位帮工的僧人,名道澄,来自冲绳中部的乡村,有意弘法,遂来此山服务。寺院没有庄严的宝物,但有一小块种满蔬果的农田,以及大悲阁窗外的开阔风景。看阁内的留言簿,有不少来自台湾的游客,也许是在什么旅行杂志上被介绍过。当日寺内只有我一个客人,因此在阁内默坐良久。小猫去的这天也只有她一人,有幸遇到了寺里的柴犬。

日本的寺院经营状况差异极大,檀家众多的古寺门庭庄严,通常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一些稍微偏僻的小寺院则艰于维持,住持一般都需要有其他工作,比如教书,又或者做公务员,平时正常上班,有法事时才披上僧袍念经。还记得从前说过的和歌山海南市的善福院么,就是山井鼎墓的所在地,虽有一座国宝释迦堂,也维持不易。住持前些年刚从当地小学退休,他们家的儿子无意继承住持工作,早早在东京某家公司工作,住持自己也不知寺院未来命运如何。

我被小猫发来的山景吸引,她邀我去岚山住几天,而我并无这样的空暇,接下来半年应该也不会有。自打年初从首尔回来,就不曾再有机会旅行。犹豫半晌,竟决定当夜去岚山赴会,次日中午赶回。因而打车从东山脚下直奔西郊小猫下榻的旅馆。在京都人的概念里,这是从左京的边缘去往右京的边缘,应该是很远的一段距离。但事实上不过九公里,用从周的话说,“从北京家里往西走,才到景山公园而已”。不错,京都就是这样的小地方。

小猫怜悯我匆忙来去,没有看风景的余暇,在我凌晨抵达后,便提议去渡月桥边看月亮。二人走了一段寂静的窄巷,偶尔有几个上夜班回来的西装革履、满身疲惫的青年从车站方向过来。右京山区自古是贵族隐居、僧人修行之地,因为地势低洼、易受洪水袭击,很早就变得萧条。前几年台风登陆近畿地区,洪水还曾冲坏了渡月桥,因此西郊房价也相对偏低。散落在住户、寺院之间的稻田已收割完毕,田埂边开着几簇暗火般的石蒜花。远远听见大堰川激流涌动的声音,也许暴走族偏爱这一带的人迹罕至,时不时有跑车啸叫着飞驰而过。市政工作人员趁夜在河边修路,挖土机轰鸣,悬在半空的人造灯亮白如昼,显得半空中的月亮小而苍白。我们避开施工处,在渡月桥旁的松树旁坐下,因为水声太急促,工地的声光过于强烈,怎么也没有赏月的气氛,仿佛是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凹晶馆的萧条情绪。明月像孤独遥远的一只灯泡,川流激起银灰色水花,两岸有过去十年海外旅游业大兴而新筑的设施,安着和月亮差不多亮的惨白灯泡。明明是冷清的郊外,却似乎比住户众多的鸭川沿岸更明亮。鸭川畔的夜光大多是人家的灯火,隔着窗帘,影影绰绰,是真正世上人家的气息。而岚山的人工光到了夜里并无人用得上,虽然惨亮,却鬼气森森。大约坐了三刻钟,难抵侵人的夜露,二人默默起身回去了。

次日起来,小猫有其他安排,我思索一番,决定去附近尚未去过的大觉寺。岚山景点有许多,眼下大概是其从未有过的清寂。很多年前去过的落柿舍也离得不远,但匆忙中也没有特别的必要过去看一眼。大觉寺风景阔大,有潇洒的僧人来回忙碌。大泽池畔搭着颇煞风景的高台,两位披靛蓝工作服的女子走来走去排练,对着池水鞠躬,原来这里的中秋夜也有风雅的观月会。溪畔石隙开满鸭跖草、蓼花、石蒜,池中残荷尚未收拾,有一只白鹭静静立在荷叶中。风起来,翻卷的荷叶露出银色背面,远远的仿佛许多只水鸟。岸边泊着两条褪色的画船,一为“龙头舟”,一为“鹢首舟”,似乎是《源氏物语》之类平安时代文献上出现过的贵族游船,中秋夜将行于池上,应该是粗糙又能挣钱的复古工程。工作日上午,三三两两看风景的都是老年人,只我一个人突兀地晃来晃去。时候不早,顿觉索然无味,就在附近搭公交车回家,好像也是出门旅行了一回。“这么快就回到了俗世中。”从前与一位老师外出爬山,归途中手机信号恢复,工作邮件纷纷涌入,老师曾作这样的叹息。

怎么会忘记同在伏见先生家听琴的往事呢?还记得十多年前我跟你提过的学古琴的旧心愿么?也多次颓唐地表示,生活的忙碌混乱看不到尽头,这样的心愿理应抛弃。前一阵意兴阑珊,这旧梦忽而又在心里闪过,仿佛是我生活的最后一道屏障——鹏公隔廊吹箫的一幕也是。

这封信在上课的途中写完了大半,原本要在中秋夜寄出。但夜里从大阪回来,疲惫不堪,到今天才写完,也是一个晴朗极了的好日子。盼你回信,愿一切都好。

松如

庚子中秋后一日

2020-10-22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38374.html 1 3 万山不隔中秋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