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1930年2月14日,何昆一行到达如皋西乡江安东燕庄。早上吃饭,乡长端来一桶玉米糁儿粥,招呼大家:“我们这里是高沙土,只长高粱、玉米、小米、花生,拿这些土产招待各位首长,实在不好意思。”
何昆正准备夹点小菜,却发现桌上还有一盘色泽鲜艳的火腿丝,还有些鸡蛋,便说:“乡长,你可不老实,火腿可不是你们农家人的土产吧?怎能为了招待我们,买来如此昂贵的佳肴,我们是来干革命的,要和百姓同吃同住,不搞特殊化。”
宗子祥问乡长:“这火腿是丁家庄的吧?”
乡长说是,但好奇地问:“我们从丁家搞来的,你不是外出执行任务,怎么知道呢?”
宗子祥苍凉一笑,讲起一段段往事。那地主叫丁浩水,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夫人史丽打点。丁浩水有些公子哥的做派,一是好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去城里的老松林会同学,他自斟自饮,两瓶白酒喝完,脑子糊了,肚子胀了,小便要来,他跑到隔壁包厢,当着众人的面,宽衣如厕,将裤子拉到底,一只脚踹在墙上,一只脚撑在地上,狗似的尿尿。客人们,无不愕然,纷纷向老板投诉。一位在场的忍不住尿味,骂道:“这姓丁的狗地主,到此小便,学狗无赖吗?”完事后,他东倒西歪地回来,趴在桌上,用筷子敲起酒杯:“见过酒店生意好的,没见过这么好的。客人太多,连厕所里都摆了一桌!”同学们听得狂笑。他似乎还未过瘾,跑去楼下找老板:“生意太好了,酒店不如卖给我经营吧!”一边是个酒鬼,一边是投诉的客人,老板哭笑不得。二是好画,学习中国画。三不是不好色,而是不敢。纵有良田百亩,只有黄脸婆一个,丁浩水想娶个小妾,门都没有。史丽还有个妹妹史馨。姐妹两个就是一双母老虎,村上的人,见了她们都怕,尤其是丁浩水。史馨长相还不如姐姐。于是狡黠的村民,拿她俩的名字开刷,姐姐是“死要利”,妹妹是个“死形架子”(如皋话:形容外貌和态度很丑很差)。史馨的确是丑,不过很会来事,见到达官贵人,仿佛家里的死人复活了,总是一副笑脸。她居然在《中央日报》谋了个职位,结识了一批官员。丁浩水早就想过把史丽休了,可又恐惧小姨子,只能作罢。感情不和,其他事又插不上手,他才有了前两个爱好,借酒消愁,画画消闲。他在期刊上翻到齐白石变法后的画作,有绿绿的丝瓜、红红的萝卜、黑黑的饽荠,都是画乡间蔬果。于是,丁浩水决定专画如皋土肴——火腿、花生等。他让人进城去老松林,买来一块大火腿,悬在画室的门前,说是方便随画随看。冬去春来夏又到,烈日狂照,火腿上的油水“滋滋”地直冒。丁家养的一只看门的黑狗,常在下面转悠,惦记着这块看得见够不着的火腿肉。邻家宗子祥的族人宗拐子也能闻到火腿的香味。半夜,宗家的猫,动作敏捷,爬入丁家,咬断了火腿上面的系绳,黑狗还看什么家,一声不吠,高兴得直晃尾巴。史丽有些拉肚子,起床出门上厕所,看见猫狗,像一对恋人,翘着屁股,头挨头地啃食着地上的火腿。她勃然大怒,吼了起来。丁浩水也起来,劝她算了,最多自己不画火腿了。史丽哪里肯饶人,立即叫醒下人,去把宗拐子捆了来。宗拐子无奈,主动承认赔偿火腿,还愿意杀死自家的猫,以绝后患。不料,史丽开始编故事,讹诈他。宗拐子被迫答应在她家做五年的免费长工,才算了事。
何昆抓住粥碗不动,听得十分感伤。等宗子祥说完了,他沉重地说道:“没想到,这火腿肉的背后还有这样辛酸的故事。这丁家,我们将来饶不了他们!”
客人们都觉得玉米糁儿粥又香又黏,喝了一碗又盛一碗。何昆也不停地喝粥,但很少夹小菜。他爱吃辣,萝卜干甜滋滋的,有些吃不来,倒是尝了几口花生,香喷喷的,不禁称赞了几句。乡长听了,自豪地说道:“我们这儿沙土多,谈不上肥沃,倒是适合种花生。如皋人都爱吃这花生,有些村民习惯生吃,说是‘长生果’呢。”
何昆笑道:“等到日后,我出钱,请伙夫买些辣椒回来,熬点辣椒酱,来个辣酱泡花生,即有湖南的口味,又有如皋的食材,请大家品尝品尝。”
唯有一个瘦弱弱的男孩,正倚在门框上,面色饿得发黄,嘴里还在流口水,何昆便向他招手:“小鬼过来,”递给他一个草鸡蛋。
小男孩接过鸡蛋,一口咬去半个,嘴巴鼓得像小荷包。何昆摸了摸他的头:“你叫啥名啊?妈妈给你煮鸡蛋吃吗?”
小男孩摇摇头:“我叫顾立。鸡蛋是换洋油、洋火和盐的。”
看老百姓如此省吃俭用款待红军,何昆心头一热,对乡长再次强调:“我们吃饭,玉米糁儿粥、小菜吃吃就行。你把鸡蛋拿去慰问伤病员吧!这份火腿丝给顾立带回家吧,也让百姓尝尝。”
一个戴草帽的地方干部听到何昆的话语,随手从口袋里抓起一把袁大头,往他面前一拍,“中午我请客,买五花肉,肉要黑毛东串猪身上的;再来只如皋黄鸡,公的爆炒;鱼要龙游河栏网的,死的不要。再叫人抬上一坛陈元酒,让首长尝个鲜。”
正月新春,天寒地冻,这人戴草帽,说起话又如同腰缠万贯的富豪,是个什么角儿呀?他是如皋工农红军的特务队长,绰号“破凉帽”。何昆看着反感,正要训他一通,但想到要尊重地方领导,又是初来乍到,便瞥了他一眼,说:“什么都别弄,豆腐咸菜汤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