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2004年，老诗人成幼殊凭借《幸存的一粟》，荣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书中录入几十首成幼殊（笔名：金沙）创作于上世纪40年代的诗作，成为亮点。抗战时期，耿林莽先生也有诗作发表，而且还与金沙同刊面世。不幸的是，2014年，耿先生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竟然0票落选，殊为可惜。究其缘由，其中之一便是耿先生的早年诗作，鲜为人知。
时至今日，《耿林莽主要作品目录》（2015年《时代文学》）、《耿林莽文学创作年表》（2019年《落日也辉煌》），所录早期诗作仅有5首：《槐花树下》，1939年刊于泰州《国民新闻报》；《小村》《大地，我歌唱》，1944年先后刊于上海《文潮》月刊，始用笔名耿林莽；《孤独的苦吟》，1944年刊于《中国文学》第1卷第11期；《为上海而歌》，1949年刊于徐州《新徐日报》。
只看上述5首作品，先须补缀。笔者查阅《全国期刊索引》、陈子善《马博良与<文潮>》（刊于2017年8月《今晚报》），马博良编辑的《文潮》月刊，共出7期： 1卷6期印于1944年，2卷1期“革新号”（终刊号）印于1945年3月。《大地，我歌唱》刊于《文潮》第5期，的确是1944年；《小村》刊于《文潮》终刊号，当为1945年，晚于《大地，我歌唱》。因此第一篇署名“耿林莽”发表的诗作是《大地，我歌唱》。还有《中国文学》刊发地为北京，第1卷第11期为“诗歌专辑”，耿林莽发表的诗作全名为《孤独的苦吟：悼高深》。京沪两地，均有诗作面世，可见耿林莽先生，时已诗名在外。
笔者热衷于研读耿林莽旧作：于私是乡缘，笔者编辑《春泥》，耿老题字赐文；于公是诗缘，他在中国散文诗界，颇有名望。耿林莽，江苏如皋人，1926年出生，历任《新徐日报》《青岛日报》《海鸥》编辑，后任山东省作协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副主席等职。上世纪80年代，耿老重操旧业，创作大量的散文诗作。发现其作，通过比较，对于探清中国散文诗的文脉，或多或少，有些裨益。
数年来，笔者先后查阅自存《诗歌丛刊》（1945年发行，全套3期，诗人丁景唐旧藏）、及《如皋日报》（1944年发行，现存上海图书馆等处），共计发现耿林莽早期诗作10首。《如皋日报》占有8首，署名均为“林莽”，现选其中代表诗作《怀乡曲》三首，整理如下。
《怀乡曲》之一《石像与葡萄的阴》，刊于《如皋日报》第187期《江海诗叶》：
才是石榴红井边
我却记起
田园八月风
紫葡萄藤下
亮晶的梦寐
有流星子的飘去
绿阴深深的
曾瘦了孩子的梦
风的每一缕
掠过的手呵……
我爱那
紫色和绿色的叶子
明亮的喜悦……
向温风
绉起苍白的脸
呵呵
我记起
葡萄阴外
一座古巷石像的
唇的冰冷
又是经年的风雨了
谁说不是漂流人呢
而我
年年从绿阴深处
飘出抒情的歌声
一吻那石像的唇
如今
是八月还远的时候
葡萄藤架定定的
只西风的掠过的手
指给你一个千里外人
怀念的梦寐
一九四四，五·一，灯下徐州
诗后：我是个多怀念的人，庭院静静的，五月清早的阳光里浴着的石榴树在窗前，这是多么感人的季节呵——而我，却悄悄地开了窗，给微风吹拂着我的苍白，记忆步进故乡田园里八月的葡萄藤阴。
我并不是爱吃葡萄的人，然而我爱那深邃的绿阴架下，坠坠的果实挂下时，风擦过的静谧。我记起那阴架外的古石像，在风雨里不是个永远漂流的人么？永远在时间的海里漂流！
葡萄的味儿是有些酸的，而真的酸涩却是千里外怀念人的梦寐呵……
我啜饮着微温的红色的葡萄酒，我知道自己的脸是苍白的，有如那古老石像的唇口，于是我乃设想那红的葡萄酒是我自己心血，我啜饮着那微温的酸苦呵。
葡萄阴下的秋，安息罢，梦寐……
一九四四，五·二，清晨记
《怀乡曲》之二《海黛色的溪》，刊于《如皋日报》第202期《江海诗叶》：
怀乡梦常轻轻向我
叩起小溪流的淙淙声
碧芦苇的叶色青青
小白帆收起风
芦管吹起时的夜
月色与星光微寒的
江上浊黄的大浪里
有一支叩弦的哀歌
“唯故乡小溪的水
是海黛色的绿波呵”
唯故乡小溪的水
是澄清得见底的眼泪
唱给我抒情的诗篇
拂夏夜清凉风
槐巷阴深处
常飘过一缕的香
足音轻轻地
别踏碎絮絮潮语罢
青砂石子上
也印落海滩贝壳的梦
一九四四，四·二九在徐
州，一个闷热的下午
《怀乡曲》之三《古城堡的梦》，刊于《如皋日报》第207期《江海诗叶》：
四风不解苦的
一支寒伧的小夜曲
落日西沉时
你指给我烟霭的远村
“那便是家
我的坟茔”
杨槐风又飘清香
忧郁的……
松叶色的青葱
摘果之梦已不绿
河岸边足音沉沉
遥指茫茫前路
你送我踏上
远航的小白帆
无声归去时
渺远无涯岸的海上
漂浮青青小岛
那便是我了……
星子都沉落去
寒月无声……
五·五，一九四四古彭城
细看三首诗歌的创作时间，1944年4月末、5月初，耿林莽连续完成《怀乡曲》三首，其中最先完成《海黛色的溪》，而后《石像与葡萄的阴》《古城堡的梦》，但在发表时，《石像与葡萄的阴》较长，又附“诗后”，较能体现《怀乡曲》的主题，选为第一首刊载。
是年，年仅18岁的耿林莽，已经遭遇家庭逼迫，从如皋淮南中学辍学，孤身一人，北漂徐州，谋生求活。他先是在堂兄家的客栈打工，受尽折磨，精神接近崩溃，后遇转机，进入银行工作。精神改观后，耿林莽去鸿路易士，诵读艾青诗作，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创作诗歌的高峰期。（耿林莽《一个少年迷上了诗》，录于《月光里的神话》）
仅仅在数月内，他就在家乡的《如皋日报》发表多篇诗作。除去上述三篇，笔者所见另外五篇诗作依次为《星座失落之夜》《我是个诗底人》《吻你，冰冷的石像唇》《海岛》《甜谧的鼾声》，分别刊于4月9日新第163期、4月30日新第179期、5月28日第198期、6月18日 第213期、8月29日 第251期的《如皋日报·江海诗叶》。
耿林莽时在徐州，《如皋日报》哪位编辑刊与他联系呢？起初，笔者推测是同乡旧雨管老。管维霖（1917—2010），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师从叶圣陶、张霈霖，结识丰子恺、郑振铎、唐弢、刘北汜、范泉诸友，平日从事教育工作，喜好文艺，刊文于《中学生》《古今》等期刊。抗战时期，他曾在《如皋日报》工作。
事实并非管老，另有他人。2020年5月8日，耿老复函告知，《如皋日报》上的诗作，早已忘却。诗作无太大价值，但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况。离开如皋前，耿林莽已经追随地下党员、老诗人周俊翼，加入红色文学社——夜旅社。社刊《夜旅》（手抄刊物）负责人之一便是耿老。周俊翼后来打入敌人内部，编辑《如皋日报·江海诗叶》，于是老社友耿林莽从徐州寄来的新诗稿，连续见诸报端。耿老年入耄耋，但是相关追忆，不无道理。东台地方史专家沈小洪写有《栟茶诗人丁图》：周俊翼（1922—2001），东台栟茶人，笔名丁图，著有新诗集《消息》（1948年出版）；他有个妹妹，笔名“吕人”。笔者在《如皋日报·江海诗叶》中的确看到署名吕人的诗作《病中》等。这也佐证了耿林莽的追忆无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