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给学生讲作文如何选材,我举例说:有位作家要表现亡国之君孟昶生活糜烂,在海量的材料中,他只选写了一件由黄金、宝石等宝贝制作的容器,很多人不知道用途,直到问孟昶的夫人,才知道这是孟昶的虎子。“连虎子都如此奢华,吃饭、饮酒该用何物呢?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到孟昶的生活有多糜烂……”
我讲得头头是道,学生却不清楚虎子是个什么东西。我想说:虎子是夜壶的雅名,它还有一个更俗的名称“尿壶”。可学生也未必清楚什么是尿壶。
我想起了童年,整个冬天,我睡觉都是离不开尿壶的。那时,乡村没有卫生间,大小解要去院子一角,那里有砖砌的,或粗陶的茅缸。
条件差的,连遮挡的茅棚也没有。冬日夜长,寒风呼啸,内急怎么办?女人可以在房间里上马桶,男人呢,当然不愿意去茅缸边解决,这时尿壶就派上了大用场。祖父就常对我说,尿壶是咱男人专用的。一户人家,尿壶没得后人用,就断了香火。
我出生后,祖父感到自豪的是:尿壶,这男人专用的东西,夏家的后代有人用了。
祖父曾让我猜谜语:“弓弓背,翘翘嘴,吃了一块肉,落得一肚子水。”我猜不出,祖父笑了:“就是尿壶,也叫夜壶。古人叫虎子。”原来是这样一件脏东西!我头一扭,祖父却乐了:“你别小看尿壶。用久了,里面会有一层白碱,用碗碴子刮下来,就是治病的好药。”我表示不信,祖父又说:“你不懂。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老命。刮下尿壶里的白碱,用块干净的纱布包起来,放在嘴里咬紧,能止疼,治火牙。这就叫偏方气死名医。”
祖父还给我讲“尿壶阵的故事”:当年,林则徐打洋鬼子,就摆过尿壶阵。那洋鬼子在船上,不好对付。林则徐就让人准备了很多尿壶。这些尿壶装上了蜜蜂,壶口用草把堵住,壶耳拴上斗笠。傍晚,洋鬼子光着上身在甲板上乘凉,林则徐放漂了尿壶,那些尿壶戴着斗笠,顺着潮流晃晃荡荡地漂向洋鬼子的船,洋鬼子发现后以为有人偷袭,开枪就打。夜壶一个个开了花,憋在尿壶里的蜜蜂一哄而起,螫得光身子的洋鬼子哇哇直叫,乱作一团。林则徐的将士趁机冲杀,吓得洋鬼子尿湿了裤裆,开船就逃……
祖父说得活灵活现,我听得入了迷。这一来,祖父更起劲了,他点燃旱烟又讲开了:“尿壶有时还能影响天下。这是真的。过去,皇帝用的是金尿壶,晚上,金尿壶要先用棉套包好,皇帝尿的时候,尿壶不能是凉的。伺候的人给皇帝把尿,不能掀开被子冻着皇上,也不能让皇帝的鸡鸡挨到壶沿。经过培训,把尿合格的女人才有资格陪皇帝睡觉。要是皇帝着了凉,动了怒,那可是国家大事!”
尿壶竟然如此重要!我看看祖父的尿壶,那是陶的,有一层绿釉。其外形像一只大西瓜下面切掉一块,上面装了个把子,前面安了个喇叭嘴。祖父见我对他的尿壶产生了兴趣,磕掉烟灰,又开了讲:皇帝用金尿壶,老百姓用陶尿壶。高官用什么尿壶?用铅的。当年,袁世凯就用铅尿壶。一天,袁世凯正为签不签《二十一条》伤脑筋,晚上,陪睡的姨太太以为袁世凯这几天忙,不回来睡,就没准备好尿壶。结果袁世凯回来了,才睡一会儿就要屙尿,姨太太以为黑灯瞎火的,就拿了个锡酒壶应付一下吧,不料袁世凯贼精,觉得声音不对,大嚷起来:“拿来,我要铅的!”原来,这铅尿壶接尿,声音小,锡酒壶接尿,声音大。袁世凯要铅的,守候在外的秘书一听要签(铅)的,立马进去递上文件和笔,袁世凯憋着尿没多想,就签了。第二天,全中国都骂他卖国。袁世凯后悔也迟了,你看,这小小的尿壶,影响有多大……
祖父去世后,尿壶成了他的“遗产”,在县城工作的父亲,经常回乡下老家。冬夜,他也用起了“传家”的尿壶。父亲爱读书,却没有祖父会“嚼蛆子”(方言,指“胡侃”)。他只给我讲过谢玄的“尿壶教子”的故事。
谢玄是东晋时“淝水之战”的总指挥。少年时,谢玄做事不沉稳,说话趾高气扬。父亲谢安觉得这样下去,难成大器,就把谢玄托付给一个高僧。高僧并不给谢玄讲经授理,只让他每天给自己倒尿壶。谢玄感到不快,常发牢骚。高僧不予理睬。几个月后,谢玄不再发牢骚,心气也定了,高僧才对谢玄说,你的功课做完了,可以下山了。谢玄说,我并没做什么功课啊。高僧说,倒尿壶就是功课。原来,尿壶是高僧的教具,要谢玄每天倒尿壶,是教谢玄修身养性。性格决定命运,谢玄能指挥若定,成为一代名将,尿壶的作用是不可忽略的。
父亲没有祖父讲得有趣,但更值得回味。后来,我当了农民,又通过高考,成了中学教师。因为有文章发表,就常有“上级”布置我写东西,从讲话稿到参加什么宴会的发言、婚联、寿联等,似乎都应该让我写,比较合适。
起初,我还有些得意,觉得这是一种赏识,后来才越来越觉得自己活着就像尿壶——你只是个他人想用就拿来应急,不用就丢在角落里的应急的尿壶!有人据此还创造出了“夜壶论”。
我总觉得,夜壶的宿命,就是得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不用了放回去。做人要学谢玄,不要学任大炮,难道做夜壶的,还想让主人永远抱着你吗?摆正心态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祖父颇为自豪的“有人接着用尿壶”已经落了空,家家都有抽水马桶,谁还用尿壶呢?不过,可以宽慰祖父的是:尿壶没人用了,他说的“香火”并没有断,我的儿子又有了儿子。
“人生代代无穷已”,一只尿壶算老几?唉,不说了,我又想起祖父、想起老家了,尤其是那只尿壶,不,叫它虎子吧,有关它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