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亦师亦母尹先生

□姜国成

尹老师尹朴,是我上南通市跃龙桥小学时二到四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若先生还健在,现在该有九十好几了。

尹老师开始教我们班的时候,是1963年,大概不到四十岁。我的记忆中,那时候先生已现老妪的沧桑。尤其是清晨起身,磕磕绊绊地走到室外,生火点煤球炉的时候。

尹老师住在学校里头,学校当时在一座庙中。从沈家巷的石头路斜坡慢慢走上去,到高坡顶,就是学校的正门。门的上半截为栏栅,平时只开一扇,另一扇用栅门的粗木杠子斜顶着,绊倒过好几个人。旁边立着一间只容一人一炉一桌的小传达室。进门右边是一片空场,也就是我们的大操场。左边,是三大间庙房加一条过道长廊围出的长四方院。院正中有一棵两抱粗的白果树,树下吊一挂青铜课钟。长廊有两米多宽,有顶,一头通到靠路边的教员办公室,另一头通往后面的正殿。正殿是一间颇高大的庙堂,另设偏门。出门为痘神殿巷,是沈家巷的叉巷。先生的住家,就在正殿一侧,一长间面西的低矮平房而已,只有三挂梁,最高一挂架搁在前面庙房的后墙上,因此无窗。此房原先可能是庙里的柴房或杂物房。

7点多钟,太阳从先生的屋后升上来,挂在前院内白果树上的课钟咚咚地响起,我们一溜烟跑入教室。与此同时,先生挟着一叠夜间改好的作业本,快步从住房走出,进入教室。

面前的尹老师干净利索,鹅蛋脸、弯眉毛、弯眼睛,微眯,短发别到耳后,单薄的棉袄裹住苗条的、近乎消瘦的身体。只是眼泡无法消隐,眼睑边缘总留着一丝因熬夜而褪不掉的红色,深深的鱼尾纹从眼角伸展开来,漫出一些沧桑,也透出身为母亲特有的慈祥。

每天的授课便正式开始。晨读后,上午四节,下午两节。语文算术每天都有,其余辅课,包括描红、美术、体育、音乐、手工、劳动等课,间杂其中。所有的课,我都认真上,唯独对语文,我更带了一种报恩的情感。

恩从何来,尹老师并不知道。而我,只因先生在开学第一节课上的几句话,走出了童年的屈辱。一年级期间,我与女生俞同学同坐第一排,其放在课桌抽屉内的一块缸爿课间被偷吃。第二排的梁同学举报说是我偷的,年轻的班主任陈老师不辨真伪,只放出各种狠话逼我承认,并罚站到后墙边至放学为止。七岁的我,从此被同学视为小偷,污块粘身,刻骨铭心。进入二年级,我仍坐第一排。尹老师点名点到我时,有同学叫起来:“他是小偷,偷吃别人的缸爿!”先生立刻严肃起来,步下讲台,走到我面前,按着我放在课桌上的手,一字一顿对大家宣布:“不准瞎说!他是好学生。记住,在我的班上,你们都是好孩子。”先生的话是那样的柔和,先生的手是那样的温暖,我的心顿时融化,眼中汪满了泪水。脖子后面的这块污斑,顿时洗净。

在尹老师班上,我明显快乐起来,门门功课都上进,从二年级做小队长,到三年级担任中队劳动委员,再到四年级时,选拔为大队委。

学生都不怕尹老师,因为先生很随和。或许因为先生自己的三个儿女也都未成年,其老大老二也都在本校就读。

那一日,课上得好好的,先生突然头晕,扶着黑板的边沿就转不过身了,歪歪地要倒地。前排同学急忙上前扶住。校医一量血压,二话不说就喊人用板车送进了医院。

一时间,全班成了一群“没了爹娘的孤儿”,连课间也不吵闹了。学校找不到代班老师,只好由隔壁班的班主任代为关照一下。大多数时候,是中队长领着我们念书和复习生字。于是有人建议,去医院看望尹老师。一呼百应,我们哗啦啦地往孩儿巷的人民医院跑,好几里的路,竟无人掉队。

一大群孩子突然冲入病房,先生又生气又感动,柔声说道:“都赶快回去,不要误了学习。我不要紧,是贫血,过两天就出院了。”我挤到前面说:“早晨我到学校做卫生,看到你家的两个小哥哥了,在生炉子,小妹妹也在旁边,没有哭。”先生握了握我的手,说声“谢谢”,眼眶却润湿了。看着先生泪光隐隐,我们中许多人嘤嘤地哭起来,不久就哭成了一片。回头想想,先生哪里是什么贫血,明明是营养不良,操劳过度——既要操持一大家子的生计,又要带一个班,教学上偏又不肯松懈自己,夜夜要待儿女睡下后改作业写评语。便是铁打的身躯也要倒下来。

不久,尹老师回到讲台,更加消瘦,但依然干练,一切回归常态。

进入初夏,天气异常干燥。一日清晨,同学们正在教室中洒水扫地,大殿中间的立柱突然咔嚓一声,我们走近一看,柱子原来的竖裂缝开崩成大口子。有人还从裂口中找到一张黄纸片,大家争相传看,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年幼的我们,危险意识没有,警惕性已经很高,第一反应就认为有阶级敌人破坏。有人立刻跑去报告尹老师,先生赶过来,把黄符悄然放进口袋,忙不迭地招呼我们出来。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痘神殿早就腐朽了,再不加固,就要出人命了。至于那黄符,没有了下文。想来先生知道,如果上报,必定招惹出无穷的麻烦。工人进来,做了加固,我们继续在里面上课,无忧无虑。只有先生忧心如焚,几次三番请求学校重找教室。

不久,进入梅雨季节。我们在雷声轰隆中上课,先生不住地往窗外看,心神不宁。眼见着,狂风夹着暴雨扑过来,大殿又猛地一抖,明显斜了一下。先生大叫一声“快出去!”便带着学生冲出教室。我们一窝蜂挤到先生家中,挤不下的,都站到过道廊内。

我们再没有回到痘神殿。前面四合庙院的其他年级腾出一间教室,让我们两班夹杂在一起,上了几周课。然后,我们兴高采烈搬进了高岸下还未粉好的新教室。房子倒塌的危险没有了,失足落水的危险却陡然增加,尹老师依然盯紧着她的学生,不敢放松。

痘神殿斜了,但终于没有倒塌,一直捱到“文化大革命”后,整座庙被彻底拆除。尹老师在四年级第二学期调回低年级,把一个班级的规规矩矩的孩子们交给了年轻的周老师。第二年“文革”开始,顷刻间,大人变凶,社会变恶,孩子学大人样,失了教养和规矩。班上几个学生变得极其粗鲁甚至下流,在课堂上领头起哄辱骂周老师,言语不堪入耳。先前尹老师对我们的言传身教和道德教诲,在“文革”洪流面前不堪一击。尹老师运气好,去教更小的孩子了,至少在教室中没有受到学生的侮辱。谢天谢地。

最后一次看到尹老师,是1968年的残秋。喇叭里响完了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开始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动员。那些天,满街都是手里拎个棉网兜,兜里坐个搪瓷脸盆,盆里立个竹篾热水瓶,加上个搪瓷漱口杯及牙膏牙刷的男男女女。也有些人抱着或顶着一两床棉花絮。大家往日杂店里挤,只想着赶快把手中的知青供应券用掉。从初一到高三共六届学生,脑不由己做了两年狂热的红卫兵,一夜之间又被转了身份,变成知识青年。家家户户,父母亲或抿着嘴,或叹着气,或茫茫然,为即将离开自己的儿女准备行李。

我父母为我的两个哥哥准备行李,家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压抑。我想起前一天夜里做的噩梦,极其骇人。梦中,痘神殿嘎啦嘎啦地响,就要垮塌,一溜魑魅由一个披袍的硕大瘟神领着,在昏暗中窸窸窣窣地搬家。心中既怕,又想着那瘟神应该就是痘神,一向未曾见过真容,想看看,怎么也看不清。突然间殿顶哗啦一声砸下来。骇醒了,却记得极其清楚。心中再放不下,我便出门,要去学校的老房子看看。潜意识中,希望正好碰到尹老师,可以叫她一声。

进得校门,还好,大殿倒是还不曾塌,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窗户吱吱呀呀地在秋风中摇动。先生家房门半开,内里昏暗,朦胧中见先生佝偻着身体,吃劲地捆扎被褥,然而力不从心,又把两个膝盖死命地压上去,头发蓬乱开来,像个夜叉鬼。即将下乡的大儿子上初一,还没完全发声,扯着刚变声的公鸭嗓门,要母亲让开,自己来捆。先生却把儿子推开。捆好了包好了,又在上面缝块白布,默默地咬断线头。再往包里塞几本课本,突然提高了声音,叮嘱着:“记住了,再苦也要念书。等你爹出来,好帮你复习。”一语未竟,突然失控,泪如泉涌:“儿呀,你爹做了这么多年老师,枉里枉空打成了右派,被抓到乡下去劳改!儿呀,你好不容易考上通中,枉里枉空又要被送下乡!家里又没了主事的男人呀!”先生哭得撕心裂肺,儿女几个敛声屏气地围住母亲。悲哭声渐渐消下来,门外不远处的我,心中一阵凄惶。悄悄转身,走出校门。

尹老师失了丈夫,也是失了靠山塌了基础,上有老下有小,住在风雨飘摇的庙中,与鬼神做伴。那份凄楚,那份无从释放的悲苦,若非亲历,如何体会得出。

我漫无目的地在痘神殿巷中游荡。秋风阵阵,把前院里白果树上的黄叶呼呼地扬上去。从巷底看那狭窄的天空,黄叶片片,飘飘洒洒地挣扎。再看前后左右,也是一巷枯叶,畏畏缩缩地在地上翻滚,一会儿升一会儿落,又被旋风卷入角落。人世间的沉浮,任狂飙主宰着。一阵“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伤感袭来,便想起了当时流行的诗句: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然而,看眼前,冬日未至,秋风已如朔风,刀割般刺骨。先生啊,你能熬得过前头的严冬吗?但愿。

2021-01-19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48139.html 1 3 亦师亦母尹先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