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夜明珠

访雪

□马国福

我确信人间有童话世界的存在。童话如雪:恬静、祥和、纯净,让我们对美和诗保持信心。

2019年2月12日,正月初八。下午五点多,高原的天还很亮很蓝。太阳如一个不开窍的慢性子,固执而又缓慢地在西边的天空漫步,晚霞和云彩仿佛被太阳同化,看上去很乐意为夕阳的懒散推波助澜。此时此刻,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时区;同一方蓝天,不同的状态。南方的天即将进入黑夜预设的程序,精明而又准确地沿着时间的轨迹坠入黑夜天堂。

看时间尚早,姐姐提议说,我带你们到北山沟里仓家峡国家森林公园去看积雪和冰河吧。姐姐的提议立即得到我们的赞同,于是姊妹五个就开车前往离县城20公里的森林公园。

当车行驶至远离县城20公里的时候,路两边连绵起伏的高山的山际线龙脊一般沿着一条河奔跃着,磅礴而又沉闷。天连着山顶,云彩在山腰上飘着,苍穹沉默,河两边落光树叶的白杨树如密密麻麻的碑帖,确切地说是稳重厚实的魏碑。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我们对着窗外的树林、山阴处终年不化的积雪、褶皱的山脊拍照。突然,我有一种感觉,山脉如刀,切断了我们与外界的一切关联,没有了手机信号,外界的任何信息已经无法联系入侵到这份山中行进的宁静。我们似乎成了世界的孤儿,被现代文明所抛弃,进入一种亘古的没有机器,没有工业、商业、消费的纪元。我想,这就是童话世界的样子吧。越往脑山沟,人烟越稀少。山上栽满了松树,参差不齐,如布阵的士兵,静穆中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等待将军的指示和命令。谁也可以成为他们的将领,比如风,比如雨,比如雪,比如头顶的云彩和日月。

松林中的雪,一块一块,连成一片,有的已经化了,露出一片黑窟窿,黑窟窿其实就是零落的树叶、松针、枯枝、荒草,阴坡上的雪白一片、黑一片,不均匀地分布着,实在像极了白癜风患者的脸。有的山上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水被冻住了,如冰瀑一般,在山坡凸起,顺坡而下,上面臃肿丰腴,下面的冰柱由粗变细,不由得让人想起冰天雪地里俄罗斯老妇人那臃肿的模样,一看冰雪就属于富裕的行业,没心没肺地胖,简直富得冒油,却又不能动它一块。接近山脚下河流的冰柱,略有弯曲,如患有类风湿关节炎患者不能舒展的手。晶莹剔透的冰凌不就是大自然清供在山川之间的一只只安神的佛手吗?(我家里和很多朋友的茶室空间都清供着自然风干的佛手)。

这样安详慈悲的雪,这样冰清玉洁的冰,直接可以捧起来,吮吸,像冰淇淋一样,慢慢在我们舌尖一点一点融化,这是舌尖上的童话。没有尘嚣,更没有工商业的污染,雪成就着童话世界的底色,纯净、纯真、一尘不染、冰清玉洁,这些色彩不就是善的本质吗?

山谷里鲜有汽车和现代交通工具,河两边零星散布着藏族人家的庄廓,一律是红砖红瓦,四四方方,如国画中的红色印玺。有的屋顶和大门口挂着印有经文的经幡在风中徐徐飘着。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用铁丝网围栏着,把河谷和山分割成面积大小不一的草场。

草场里活动着几十头牦牛,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如散布在围棋盘上散乱的棋子。车缓缓前行的时候,有牦牛直接穿行公路,我们放慢速度,龟速缓行,也没有鸣喇叭。这些生灵长期在大自然中,身上自有神性,我们的车不能贸然惊扰了它们体内的神。它们慢悠悠地既不紧张也不害怕过公路,走到中间,还慢悠悠停下来,眼神清澈如雪,好奇地望着汽车,仿佛在给我们一个善意的警告:要慢,要慢,慢是美好,慢是福。仔细看上去,牛的蹄子上还沾着泥水雪痕和几根杂乱的枯草。有的牦牛静静地如弥勒佛一般卧着,反刍着,断断续续的样子像小学生背诵古诗词课文一样不流畅。有的牦牛站立着,打量我们这些闯入者和汽车这怪异的陌生世界的庞然大物,它们伫立在公路中间如一部黑色封面的哲学书籍。有的牦牛追逐着,和教室里课间休息时间最调皮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有的牦牛依偎在一起彼此舔舐着挠痒痒,它们如果不是母子那就是知己、闺蜜。牦牛走过的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杂乱脚印,真像宣纸上画国画的艺人留下的印章。白雪是宣纸,这些牦牛就是山水画大师了,它们恰当地处理着国画中的布局、笔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变化,率性而为,把留白、题跋、落款和画面处理得那么自然和谐。

这些零落人间的雪,与山川峡谷、河流、松林、牲畜同呼吸共命运唇齿相依的雪,是我们的山河故人,是我们的美学导师。滋养我们精神原野的童话。如果一个人,面对一场大雪,面对山川河流峡谷,没有一种亲近崇敬之感,那么他不配拥有童话,不配和这个世界的美并肩而行。我不由得想起仓央嘉措的那首诗《见与不见》: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我们来与不来,那雪那山那水那树那牛都在那里,它们才是真正的知音,安分守己,守着生命里的寒暑轮回,守着无人惊扰的月光清辉,守着双眸里最干净的雪,守着四季繁花的枯荣侘寂。在这个时代,“守”是多么稀缺而又可贵的生命态度啊。我们被挟裹着滚滚向前,彼此竞争着、对比着、计较着,我们守的不就是一丁点世俗的功利吗?当初的诗意、诗心早已在滚滚红尘中融化,灰飞烟灭。我们的精神失守、道德失守、敬畏失守、对生命和自然本应抱有的美好态度失守。

炊烟是这个童话世界的外一首。不久,山脚下藏民的庄廓烟囱里冒出一丛丛炊烟扑入眼帘,如藤蔓,悠然、入定,仿佛和我们友好地挥挥手,打个招呼,慢慢消失在风里。一抹青黛炊烟在雪山下面如隐士一般挥洒着轻逸线条,随风而动、随风赋形、不争不抢、不疾不徐,进入禅修时刻。如果贾岛在此,他是否会重新修改《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问姐姐:你有多久没有看见炊烟了?姐姐说起码有十多年了吧。炊烟已经被液化气、太阳能、电灶给剿灭了。能源革命追缴着乡村山野日益罕见的诗意,比如炊烟、油灯等带有农耕文化特征和手工特质的事物。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庄廓周围没有电视转播塔、没有移动通信互联网技术的信号发射塔也没有卫星接收器。某种程度上讲,凡是人类脚步到达的地方,带来一种文明的同时就会侵蚀一种文明,这种侵蚀就意味着罪恶的开始和道德的变异。没有人来人往,没有车来车去,避免了现代世界海量信息的入侵,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说,不接通外部陌生的世界就是对雪山、松林、山泉、河流、牲畜构成的童话世界最好的保护。

夕阳西下,这些牦牛和生灵们,驮着一匹匹夕阳回家了,没有人呼唤它们,也没有人牵引它们,它们身上仿佛装着雷达和卫星定位,一步一步慢悠悠地隐没在门前的巷子里,钻进了它们的庄廓和牛棚。有的牦牛不急于赶回家,晚上就睡在露天的草场围栏里,它们望望天与天上清澈的星空对视,接通天庭的消息。与风雪摩挲,聆听它们如何经历生命中的苦难跋山涉水从远方赶来。与山川对话,探讨大自然如何以其神秘魔力书写亘古的经典。与机器对抗,勇士一般捍卫它们不被外来物种侵扰的权利。它们饮山泉,保持体内的洁净;它们舔舐雪,接受神的亲吻与安抚。它们进食被月光漂洗过的青草,以最深情的哞声给山谷和草木回报以歌剧。

除却暴雪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适量的雪在,童话就在。雪在,美和神就在。听雪拔节的声音,空谷无幽兰,但闻松风远。雪在修行,雪在隐忍,雪让世界进入一种侘寂之境。歌德说“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雪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永恒女性,她教我们目光清澈,心怀慈悲,以一颗童话般纯真之心,报世界以歌。

这满山的雪啊,我们的山河故人,我们的慈父慈母兄弟姐妹,你们在,人间的幸福就在。

2021-01-2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48202.html 1 3 访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