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美剧《傲骨之战》第四季,博斯曼与丽兹的律师事务所因经营不善、屡遭危机,无奈被一家大型律所收购。某日,收购方领导福司召见律师戴安,给她安排了看似美好实则暗藏陷阱的工作。这位看起来趣味高雅的白人律师忽而问戴安:
“听说过良宽么?一位禅宗僧人。”
面对茫然的戴安,他淡淡讲了一个鸡汤小故事:
他住在山脚一个小木屋里,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一天晚上,一个小偷闯进了他家,却发现家里什么能偷的东西都没有。所以良宽脱下了衣服交给他,作为礼物。在小偷离开后,良宽赤身坐在原地,抬头望月,而后想,可怜的朋友,我多么希望我能把这美丽的月亮送给他。
律政精英女性戴安一时无法领会这份东方鸡汤的意味,而我则惊讶于美国高级律师的日本趣味。剧中领导信手拈来的这则东方禅话在日本也很有名,不过情节略有出入,有好几个版本。大概说江户后期曹洞宗僧侣良宽(1758-1831)过着清贫的生活,某夜小偷进门,却无甚可偷,被良宽的贫穷惊呆。良宽就悄悄装睡,故意让小偷偷走他的被子。另一种说法是主动脱下衣服给小偷——看来脱衣服更具戏剧性,因此海外译者也选择了这个版本。之后良宽咏句云“盗人遗我窗边月”,的确旷达极了。那么,这个故事是怎样传入西方,甚至被成功鸡汤化了的呢?首先需要看良宽在日本是如何被推举的。如今在日本,良宽算得上非常有名的诗人,但事实上,他的作品被广泛介绍、精神被颂扬,不出意外又是明治以后的事,也就是所谓“近代以来”的“再发现”。
1758年,良宽出生于越后国三岛郡的神社之家,18岁时突然出家,22岁时游历至备中玉岛的圆通寺,拜国仙和尚为师。34岁,恩师国仙和尚去世,良宽开始周游各地,48岁时来到越后国蒲原郡国上村的国上山国上寺五合庵,清贫度日。后来辗转于乙子神社的草庵与岛崎村的草庵,过完了身无一物的生涯。
良宽死后,又过了数十年,终于由上州前桥龙海院第二十九代住持藏云和尚出版了《良宽道人遗稿》,这已是明治前夜的庆应三年(1867),此书也是江户时代刊行的唯一一种良宽集,史料价值颇高,也可反映江户时代禅僧对于文集出版的基本取向,即首重汉诗文集,次及和歌。藏云和尚曾于弘化四年(1847)云游至越后,得见良宽遗稿,大为倾慕,遂访五合庵,并拜会良宽晚年心爱的女弟子贞心尼,即略传所云“又屡就其参徒贞心尼者,详师履践风彩”。卷首的良宽肖像便是从贞心尼处摹写而来。遗稿例言称“今皆复原稿,不改一字,读者莫以词句巧拙,失其真趣”,可知此本诗句最大限度保留了良宽诗稿的原貌。要知道后来良宽歌句书法流行日本,赝作极多。
《良宽道人遗稿》为写刻本,书法精致,赏心悦目,很能说明江户刻工的水准,也足见藏云和尚的用心。且随手翻看其中的诗句,如《夏夜》一首颇为清隽:
夏夜二三更,竹露滴柴扉。西舍打臼罢,三径宿草滋。蛙声还远近,萤火低且飞。寤言不能寝,抚枕思凄其。
如《梦中问答》可见禅机:
乞食到市朝,路逢旧识翁。问我师胡为,住彼白云峰。我问子胡为,老此红尘中。欲答两不道,梦破五更钟。
而当中有关乞食、与童儿玩耍的诗句最可爱,如《腾腾》有句云:
陌上儿童忽见我,拍手齐唱放毬歌。
如《乞食》:
十字街头乞食了,八幡宫边正徘徊。儿童相见共相语,去年痴僧今又来。
如《毬子》:
袖里绣毬直大千,谓言好手无等匹。可中意旨若相问,一二三四五六七。
托钵乞食为生的良宽最喜陪伴儿童玩耍,除了拍毬斗草,也喜欢为儿童做风筝,在风筝上写偈语“天上大风”,这也是良宽最有名、最为后世所爱的偈语。这些内容在他的和歌集中也有大量吟咏,且远比汉诗知名。不过他的歌集,则要到明治之后才得出版,此前仅见抄本,如江户后期国学家屋代弘贤(1758-1841)在自编丛书《论池丛书》第25卷收入了《良宽子倭歌并诗集》。明治二年(1869),藏云和尚去世,似乎也暗示良宽被理解的一个阶段暂告段落,而将迎来新的被认识、被传扬的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