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谈恋爱时，她就告诉我：“我跟哥哥约定，将来，爸的事他负责，妈我要多照料，包括后事。你接受吗？”

我觉得她多虑了：“常言说，女婿是半子。结了婚，我就是你妈的半个儿子。照料老人，包括负责她的后事，都是应该的。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她看着我的脸，大概觉得我是可靠的，于是告诉我一些详细情况：师范毕业后，她教书还不到一年，大祸从天而降。初夏的一天，正在干活的妈妈突然倒在地上，急忙送到镇医院，诊断为中风。给她打吊针，但人没有知觉，一直昏迷。问医生，医生说是重度脑血栓，结果难说，可以准备后事。

一家人的悲痛就不说了，想说的是正值夏天，人一去世，得赶快收敛。而做棺材，一两天时间完成不了，必须及早动手。当时，木材由物资局控制，没有计划买不到。打听到溱潼有人出售，匆忙雇了两个壮年男人，连夜划船去溱潼，以黑市价买回做棺材的木料。

还好，木匠没动手，人就醒了。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命是保住了，但整个人有大半个身子不能动。

这些情况，我早就有所耳闻。我爱一个人，当然不会嫌弃她的母亲。不久，我们结婚了。闲谈时，我对妻子说，你哥负责老爸，其实要比你的付出多得多。老爸身体硬朗，应该还能活很久。老妈中过一次风，医生说，很可能二次中风，那时，会更危险，不少人二次中风，命就没了。

“我们做儿女的尽最大的努力就是了。”妻子语气平淡，但接下来，她的努力却让我心疼。为了照料我的岳母，她不愿意调到我的身边，坚持要我调到她身边，她娘家在镇上，距她工作的学校只有几百米。我调过去后，连续几年教高中毕业班，很忙。她的教学负担也不轻，但是，无论多忙，她每天必定要去看一次老妈。每逢周末，她就去给老妈洗澡、洗衣服，打理个人卫生。医生说，吃天麻，可以防血栓，从此，岳母吃的天麻从未断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岳母不但没有二次中风，身体反而进一步好转。大小便不再需要照料。有时，她还下床，自己抓着特制的架子，歪着身子挪动行走。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年。

岳父走了，终年89岁。岳母的情绪变得非常糟糕，经常无端骂人，骂邻居、骂媳妇、骂儿子，连孙女也骂，有时还无端地嚎哭。邻居问她说，你有什么事不顺心，你就说出来，你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不忤逆，会帮你。岳母并不领情：“他们都有工作，都在忙，我咋不死呢，死了跟老头子一起，才好呢。他们能帮我吗？”

“寿越长，福越大，你咋说这种呆话？”邻居怎么劝，岳母的情绪也不见好转。她总是说：“人老了，没意思。拖累儿女，自己也苦，活到八十岁，死掉是福气。活到九十多，眼花耳聋，浑身不是痒，就是疼。这是阎王罚你，把你留在人间受罪。”她越来越喜怒无常，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咋还不死呢”。妻子偶尔提起岳母年轻时的熟人，她开口就是：“有没有死呀？”问的次数多了，妻子不高兴地说：“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怎么老问人家有没有死呢？”岳母不服气:“这些年，我的熟人，今天听说这个死了，明天听说那个死了。我问一下，有错吗？”

岳母可能不知道的是：三十多年前，划船去溱潼买木料的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给她做棺材的木料，保管不善受了潮，已经“糠”了。而从不讲养生、也不在乎长寿的岳母，依然活得很精神。

岳母会不会活到百岁以上？县里做过统计，每个乡镇都有百岁以上的老人呢——我跟妻子说这话时，手机响了，接通后我才知道：岳母不行了，看来要给她准备后事了。我和妻子赶了过去，岳母很安静，只剩下呼吸。

几天后，岳母走了。还差几天，她就97岁了。没想到，从第一次为她准备后事，到真正给她料理后事，竟然隔了34年。而亲友们告诉我：你丈母娘越老越爱骂人，只有一个人，她一次都没有骂过，这个人就是你老婆。

我默然。此后，我不看养生书籍，也不企图长寿，只是更加关注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