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飞
好年成,丰收的五谷香从夏秋越过严冬,一直抵达新年。粮柜贮满了,坛坛罐罐都是实的,酒缸里新酿的村酒扑鼻香,农业社年终分配户户有钱进,老透支户九姑娘家也摘了“帽子”。进入腊月,胖奶奶喝得醉醺醺的,两颊酡红,自言自语叨咕:谢天谢地,过个肥年!
妇女间谈论年事,说到自家蒸几甑糕、多少斤馒头,流露着会持家过日子的精明和自豪,还有丰年才有的底气。兴舅舅和河西老王更加辛苦了,他俩是蒸糕的好手,指头捻捻米屑,就晓得吃水多少,深受人们信赖。开了甑,东家蒸好西家来,接连几天几夜灶膛不熄火。要是草房子,还得定时往烟囱四周的草上泼水防火。厨房内弥漫着雾似的热气和新鲜的年糕味,门外排放着贮糕的澡盆,还有一袋袋待蒸的米屑,一捆捆柴火。大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说,孩子们纵情嬉闹。
一甑糕落甑,在老王手中棉线均匀地拉扯下,一条条长方的年糕,棱角分明,整齐地排列在春台上,两端嵌有大红的色素线条,粗细匀称,很喜庆。过年诸事都图个吉兆,馒头顶也要点上红点,圆圆的,吉利又实用,一个、两个、四个,区分咸菜、萝卜丝等不同的馅儿。馒头蒸好,还要拉笼糕,“拉”是民间用语,既形象又有寓意,拉开方显其长,但愿好日子长长久久。长长的笼糕透尽热气,再切成片,晾到楞上晒成馒头干儿,一直能吃到麦场头,这是年味的加长版。
家常日子虽然清贫,可诸多生活美味的向往,因好年景撞上新春佳节而激活。鱼塘里拉网捕捞搅得鲢飞鲤跃,养猪场上宰年猪尖厉的嚎叫传遍四野……一幅幅原生态的迎春图。老队长高喉咙大嗓门嘱咐饲养员:今年多杀两头猪,家家户户多分点!一大堆白鲢鲫鱼浑子青鱼鳞光闪闪,一爿爿红白相间的猪肉挂在竹篙横杠上,鱼腥肉味,还有黄发垂髫按捺不住的心情,弥散在乡场上,等待分鱼分肉的青篾篮子、黄篾篮子、下河篮子排成队,喜洋洋的一长串。
听曾祖母讲过肥年往事。一年腊月尾上,她妹婿路过,顺路来看看老姐姐。虽不到夜饭时候,可曾祖母烫了酒,切了一盘腌肉,端出肉皮冻豆,烀了馒头和年糕,款待妺婿。他边喝酒,边看看檐下挂着稻草裹实的封鸡封鱼、红殷殷的腌腿板肉和元宝(猪头),感慨地说,我姐姐家真像个过年的!她妹婿因“右派”问题落泊潦倒,平时沉默寡言。曾祖母说,那天喝得高兴,还信口说了两句诗文。曾祖母没文化,不晓得说的什么。我猜想可能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人在好年景,心头向往多,相信将这份心愿虔诚地寄托在年事风俗里,来年会漾出360圈美好的涟漪。屋里掸了尘,堂前间的墙壁换上新年画,新风旧俗参半,老少兼顾,有老人家看好的“和合神仙”和“年年有余”,伢儿们喜爱的“我是公社小社员”,妇女们最喜欢“社员读《毛选》”,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妇女坐在床边读毛主席的书,模样真好看。堂前间是家庭最门面的地方,簇新的年画一张贴,亮亮堂堂的,表现生活态度,又托吉祥的年物寄寓幸福和美好的念想盼头。
内当家还会嘱咐男人,买红纸多买两张,对子(春联)和福方裁得富余些。贴春联的用语也很吉利,不说贴,叫“长(zhǎng)对子”,如同正月初一做团圆饭要烧芝麻豆秸一样,节节高。大门、房门、厨房门、闼子门,是门都要长到。这时节,乡间“秀才”成了大忙人,张家请李家求,一家一户的春联要写得不重复,歌颂党、歌颂好时代,祈求有余多福,当然还得靠“劳动兴家”“苦干土成金”。周爹爹家的大门春联最时兴:“英雄花开英雄门第,光荣灯挂光荣人家”。他的三个儿子光荣参军,女儿是公社干部,名不虚当,人人敬重。写春联余下的红纸裁成条,在园前屋后的果树腰间裹上一圈,祈祷来年果子丰收,增添新年喜庆。
冬月里,有人请吃冬酒了。此酒是年关前老友至交间互请的酒。平时也有小酌,“把酒话桑麻”,但冬酒带有仪式感,胡须刮得一干二净,衣冠整齐去赴约。把酒话丰收在握的欢愉,感叹一年辛劳的苦甜,一道瞻望新年。
年酒笼上新春的光晕,更加闹热。兄弟姐妺多的人家,年前就商量好正月几时谁家请,互相错开。雨后天晴,夜来冻得发白的土路泥融如膏,冬阳下泛着亮光,印出拜年做客的脚印一行行。星光下,酒席散,主送客:慢点儿,走好啦!客又反客为主:明天早点,大家来呀!这些过年夜话,还有朗朗的笑声,在夜色里像长了翅膀。
那年,季家嬷嬷同妯娌几个闹酒,她是大媳妇,妯娌们怂恿她带头干杯,喝高了,头重脚轻,叫男人扶着她到河边上吹吹风。酒多话多,她说,咚,咚,咚,等西风。那是要“东风压倒西风”的年代,有孩子说,反动话!大人呵斥道:有事去!新年头里的,大帽子扣小头?酒喝多了等的自然来风。众人一阵哄笑。乡土的新年是纯生活的,宽广的,散板式的,让辛劳节俭了一年的日子,借正月正的祥光嘚瑟一下,再续新岁月。
本地乡俗,正月十八落灯,落了灯,年就过去了!可大年的光晕会渗透在新的日子里,化为打拼幸福生活的激情,再把勤劳的热汗洒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迎来又一个新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