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此刻刚从淅沥冷雨中回到家，小锅里刚煮了汤，趁隙与你回信，也怕你再说我拖延。方才看新闻，才知道今年立春比往年早一日，因而吉田山的节分祭也早了一天。难怪昨天路过真如堂，门前已早就摆出立春大吉的牌子。记得去年此时，本地人尚觉得危机遥远，山里戴口罩的都是国内来的游客，对靠得太近的人一概紧张。一年过去，游客早已绝迹，再没有人能说出轻松安慰人的话，只有沉默苦笑。

来书所云得琴之事，令我神往，真可羡慕。上月初在北白川附近偶遇一家兰州拉面馆，店主是石家庄人，国内新来的移民，从前玩乐队，墙上竟挂着一张崭新的古琴。见我讶异，刚刚揉完面的主人擦净双手，走出后厨，取下琴，在我对面随手弹了一曲。他的琴艺或许不精湛，但既会做拉面又会弹琴——这恐怕不多见。只是像古琴这样的乐器，与许多情景都不怎么搭配，在海外的中餐馆里尤其显得突兀孤独。他的拉面据说也是在国内新学，手法尚生，但在此地足够用，毕竟本地川菜馆也没有川渝来的师傅。

你要找的《诊余漫录》，学校附属图书馆近年刚公开了富士川文库中的两种电子本，均为写本，其一收入书信三通，均讨论医事，与琴无关；又一抄录“卷之三”部分，为琴山书信及文章若干，凡42纸。富士川文库是日本医学史家富士川游（1865—1940）的旧藏，是为编纂《日本医学史》所搜罗。文库中另有琴山著述12种，当中有《琴山遗稿》一部，内有《琴山先生著述目录》一篇，收载书目43种，颇可参考。琴山著述极丰，超出该目录的尚有不少，可见《肥后文献解题》《国书总目录》等处著录，大略分为医学、文学、艺术、谱录等类，你所关心的琴学部分不在富士川文库的收藏范围。而除了《琴山琴录》刊本之外，《日本琴事》《琴学或问》《琴笺》《琴山琴谱》等均未见电子版，仅偶见著录。

丰永聪美曾调查大英博物馆藏平松时章旧藏，其中有《琴山琴录》刊本一册，文化八年（1811）浪华书林高丽桥通淀屋桥筋加嶋屋久兵卫刊本，豹隐书室藏版。此本似晚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剑阁山房文化三年（1806）序本。值得留意的是平松旧藏《琴山琴录》写本（八册），分为七卷，并别册一卷，卷一末记云“宽政二年（1790）庚戌三月二十四日草稿卒业八年（1796）丙辰四月朔日净写卒业于琴山小隐玄响室”，每卷首钤“兰思琴所藏”。丰永认为是琴山自藏本，且日本国内未见同系统的钞本，因此很有价值（《大英博物館蔵「平松家旧蔵楽書資料」について》，《东京音乐大学研究纪要》23，1999年）。她曾拍得全部资料照片，惜暂未见相关研究文章。

琴山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人，我从前不甚了然。此番接信，才去翻看了国立国会图书馆本《琴山琴录》，见他少年时学筝与琵琶，中年后才弹琴，曾得到弟弟芳年仿制石川丈山所藏陈眉公旧藏明琴一张。而他不知七弦琴奏法，只是自娱自乐，直到天明五年（1785），偶然拜访来到长崎的杭州人潘渭川，向他习得《南风》《沧浪》二曲，潘氏感慨“不思海外千里，得知音矣”——这些在高罗佩《琴道》中也有记述。辛岛盐井所作《琴山先生村井君墓志》云：“尝游崎阳，受琴于清人潘渭川者，著《琴录》，时披鹤氅、戴乌帽，奏南薰一再行，其乐晏如也。”

《琴山琴录》中记蕉雪琴一张，说是橘南谿令京都琴师佐佐木鸣凤模拟源子云雷琴而制，“徽用蚌珠，弦施华制，弹之其韵浏湸”。而琴山长子亦号蕉雪。又记录宽政六年（1794）春橘南谿得源子云遗物，赠与琴山，其铭曰“大和国法隆寺所藏开元琴之制，天明四年甲辰之秋源龙造之”。琴山作诗感谢南谿赠琴，“琴友千里外，未面得知音。知音何所得，其契在同心。东西犹相望，封书往来深”，原来他们未曾见过面。橘南谿也是医家，墓地在金戒光明寺，去年仲春曾访得。一直想对他的事迹作一番考证，我之兴趣在医事，你之兴趣在琴学，恰得两便。可惜这样的考证若无悠闲心境则很难有收获，难怪这类文章多半是退休研究者所作。

日本医史学界及熊本当地文化界对琴山遗事旧迹考证颇多，琴山构思、蕉雪完成的村井家旧宅丛桂园也对外开放，就在熊本市西区。一直想去熊本大学附属图书馆看据松崎慊堂影钞足利学校藏宋本覆刻《尚书正义》的板片，如今又多了一条去熊本的理由。自从疫病流行，一直据守京都，偶起旅心，但一看各处机构大多缩短对外开放时间，或者干脆闭门，只好作罢。

写至此处，困倦不堪。夜已深，雨声愈大，先奉上短笺。明日雨会停么？梅花已开了，想去吉田山散步，买一只惠方卷吃。

松如

庚子嘉平月廿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