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和露水交换眼神的清晨

□马国福

到田野里去,接近一种源自泥土的久违的本真。看看那些植物的容颜如何保持身体的洁净灵魂的庄重,看它们绿色的肺叶供奉出内心深处的清香。土地赋予它们平等民主和自信,天性自然,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不必统一韵律也不必统一色彩和衣裳。如果植物和人一样穿上机关里统一颜色款式制服,那植物就是一个没有灵性的零件和机械活物。它们是高明的音乐家,修复着我们耳根的清静和眼睛的安宁。它们生命的个体是独一无二的,都不可替代,参差不齐就是美感。看到城市绿化带、小区绿化带、景点游园中被一把现代利剪修整得整齐划一四四方方正正规规的几何形状,被统一高低大小宽窄的植物,我对它们不幸的命运抱以同情,替它们愤怒。人类的掌控欲望无处不在,统一标准就是对美和生命本性的绞杀凌辱。谁来为它们申诉控诉?

自然界的很多植物有修女般的美德,它们总有一种善良的德性和拯救世界之危的道义。它们也保存着我们从前的气息和童真时光。

露水从黑夜跋涉而来,它带着神的情报。趁着它还没有跌进太阳的熔炉,我来做它密友。草叶是它的邮箱,挂着渴望的表情等待黑夜的大使和黎明前赶来的故人。我在田野里游荡,大片大片的鸟鸣被我呼吸进胸腔,清洗我的心肺肠胃。有虫子已经偷走了小青菜青春期的秘密,草叶子上蛀空的洞宛如少女镂空的蕾丝裙子。臭虫爬在芍药上,如海盗停泊在港湾,伺机而动掠夺一艘艘芬芳颜色,上天却宽恕并厚待每一个生灵。青春期的芍药开始有了心事,我的小女儿啊也有了她的秘密。瓜果的睫毛还挂着露水的外套,濡湿一片叶子和它的日记。露水不就是星星的日记吗?星星有多少露水就有多少。喜鹊在电线杆上预测今日喜讯将莅临谁家,麻雀最勤劳,它们早早出工在树梢上鸣钟,虫子们听到考勤的号令,它们该出来活动啦。

我走进一片橘子林,橘花正在盛开,浓郁的花香如炸药,稠密醇厚,仿佛撞进一座莫大的酱香酒窖。一棵大果树就是一座酒厂。我录了一分钟鸟鸣晨岚的视频,这完全是现实版的班得瑞音乐世界。很多人家拆迁了,主人早已搬到楼上和集中居住区的别墅了,断墙残垣处有芍药、玫瑰在呼啸着盛开,有的花开到荼蘼,生锈枯萎,美人迟暮,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凋零是它们的回忆录。废弃的老井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眼睛,青砖黑瓦、门牌早已锈蚀模糊,时代的铁蹄没有在上面留下指纹。巨大的米缸孤独而又凌乱地躺在拆了一大半的门墙外,里面早已没有了耳鬓厮磨稻谷的体温,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年何月的雨水和砖头碎末。

走在田埂上,倍觉自己格外幸福,绿色是大自然永恒的旋律,而懂得深入这旋律的脚步才有可能打通开阔的秘境与寂静,在这丰富的声音里抵达生命的辽阔和悠远。

我的脚步惊动了附近人家的狗,它们天生有灵敏的雷达感应系统。多久没有听到狗吠了?这久违的声音把时光拉回从前,一声声鸡鸣狗吠里储蓄着我们丢失的童真、乡村清澈的倒影。很多声音渐渐从我们的耳根消失,少年时期的笛声远去,老手艺的声音彻底消失,家畜的声音日益稀少,旧时代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已经喑哑。取而代之的是各类培训班音乐教室里孩子们沉重的叹息,艺术成为工具,爱好变成负担。

友人作家周华诚在他的文创品牌“父亲的水稻田”中有句名言:“目光清澈的人在那稻田相遇”,我想套用一下:心底柔软的人在那田野神会。田野隐藏着一种制约紊乱的系统,我常常纳闷,平时做事毛毛躁躁的我,一走进田野就变得平静细腻缓慢,我享受这种状态,她如导师,摁住了我们的野心、欲望和聒噪。田野有神秘的驯服力量,她是高明的医生,安抚着苍生患有暗疾的肉身和心灵。当我的脚步落在田野里,我仿佛叩响了一个琴键,回应了大地的关切和安抚,它托着我这尊凡俗的肉身慢慢走向清凉之境,这就是“寂静欢喜,默然相爱”。想到陶渊明的诗《移居》: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从前我就一直想移居到南村来,不是为了要挑选多么好的宅院。听说这里住着许多纯朴而高洁的人(所谓择邻而处),我愿意同他们共度每一天的时光(所谓志趣相投),观日出,看斜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快乐地在南村安居乐业;这种踏踏实实的躬耕生活,永远不会欺骗我,不会让我失望呀。

巧合的是,我所散步的地方就是海安市城东镇南屏村。陶渊明有他的南村,我也有我的精神南村啊。

2021-03-1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53231.html 1 3 和露水交换眼神的清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