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奉命去采访一对医学界的大拿，夫妻俩都是博士生导师，教授，五十好几了，走起路来都像冲锋陷阵的战士，连二十几岁的研究生都跟不上的那种人。因为手术和会诊太忙，夫妻俩经常会面的地方是医院的食堂。

然而，我去到他们家，完全感觉不到他们在职业上的精明强势，相反，我感应到他们之间的松弛与温馨，以及那种“你推磨来我放豆，你挑水来我灌园”的和谐，以及完全不需要演戏给谁看的和谐与恩爱。

这天，他们难得有半天假，夫妻俩度过这假期的方式，是丈夫充当染发小工，妻子被他按坐在客厅中央，围上了一条白围单，头发像非洲姑娘一样一缕一缕扎起。他围着她转，认真在她耳后做预染实验；给她一面小镜子，扶她到家里的落地镜旁边，让她看脑后的那小撮头发颜色满意不满意；她觉得颜色偏红了，也许偏棕一些才更高雅？不然研究生们会觉得导师新潮得令人难以接受？做丈夫的十分笃定地微笑，说她的白头发更多了，以他替她做了20年染发小工的经验看，染成近乎酒红色能更好地遮盖白头发，以及发型的黯淡稀疏，也可以让整个人更精神。

妻子最终接受了丈夫的染发方案。染发剂涂上去，家里弥漫着淡淡的氨水味。丈夫戴上染发手套，解开原来给头发分络的橡皮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摩妻子的头发，直至染发乳均匀分布在每根发丝上。

五十多岁的人了，一样被头发上染发乳揉出的小泡沫逗笑，一样惊讶于头发颜色在空气里的微妙变化。做丈夫的一刻也没闲着，不时用小毛笔蘸取剩余的染发乳，刷在需要补染的地方。那种认真，与山水画家画好了画儿，戴上眼镜补足不满意的细节一模一样。那场景，很有点当年周润发拍“百年润发”广告的韵味。旧式的绅士淑女的不急不躁，以及那种“我看你什么都合意”的相顾之美，把我看呆了。

博导妻子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对我解释说：“这还是我们20多年前去美国进修时养成的习惯：当时，医生收入不高，总想把有限的津贴都贴补长辈，自己互相剪头可以省不少钱。如今条件好了倒觉得，对方才是自己最好的美发师。偶尔在外面染发，竟然弄得头皮过敏。他听了以后都嗔怪说，为啥不等他出差回来再染，外面的小年轻哪有他细心。”做妻子的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前年，丈夫飞了15个小时从美国回来，发现妻子的头发又变得扁塌花白，不顾倒时差的困倦，立刻开始做理发店的服务生，“一染完他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染发手套都没有脱下来。”

年长的夫妻，为何情感永固，那是因为他们当年所经历的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培养了“我甘愿做你的服务生”的互惠情谊。

如果年轻伴侣也领会这一点，他们将获得比父辈更触及灵魂的感动：当所有的服务都可以到外面买来时，我依旧乐意为你付出服务。这种触动是无与伦比的。它会像城墙砖缝里的糯米浆一样，缓缓流注，无声粘贴，弥合了平时因为过分忙碌产生的隙怨，使他和她之间的情谊，好像千年城墙，傲然屹立，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