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

那是2017年的初冬，我和妈妈一起游览了拉萨的许多景点，打算再规划一条路线，去拉萨之外的地方转转。那段时间读了一些西藏美术发展史方面的书籍，很想去后藏地区寻访相关的历史遗迹。我找来一位常驻拉萨的汉族朋友强哥，他是一位户外摄影师兼职业领队，近年来几乎走遍了西藏的每一个角落。请他来帮忙规划路线，也介绍一位相熟的司机师傅，一定能顺利成行。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定下了三天的游览路线。从拉萨出发，先向西南方向行至山南贡嘎县，参观贡嘎曲德寺中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壁画。然后沿307省道一路向西，沿着壮美的羊卓雍错，行驶到浪卡子县，观赏离公路极近的卡若拉冰川，之后抵达日喀则江孜县，在这里瞻仰藏族人民抗击英军留下壮烈事迹的宗山古堡遗址，并参观藏族美术史上的一颗明珠——白居寺吉祥多门佛塔。从江孜再去往日喀则，只需一个多小时路程。在日喀则造访历代班禅大师驻锡的扎什伦布寺，以及城外一座蕴含珍贵壁画的寺院夏鲁寺，然后继续向西，抵达萨迦县，参观有近千年历史的萨迦寺，最后返回拉萨，结束这一段古迹寻访之旅。

朋友给我们介绍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司机”，是来自甘肃的马师傅。在拉萨有不少甘肃籍司机常跑旅游线，这已是我遇到的第二位甘肃司机。和师傅打电话约定了大致日程和上车地点，又将必备的旅途物品准备停当，就只待出发了。

这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我和妈妈已经收拾完毕，司机师傅也准时到巷子口接我们。清早的拉萨尚未迎来早高峰，很快我们就驶出城区，前往第一站山南贡嘎县。以前每次坐飞机往返拉萨都经由贡嘎机场，却对这片土地缺乏了解。在读一本西藏美术发展史方面的图书时，无意中发现有一座贡嘎曲德寺，保存了五百多年前一位大师绘制的壁画真迹。公元十五世纪中叶，是西藏绘画风格大转变的时期，早前从印度尼泊尔东渐而来的绘画风格逐渐退出主流，西藏本土的绘画风格与内地传来的明代汉地画风相结合，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在广袤的高原土地迅速生长蔓延。这其中诞生了两个绵延至今的绘画流派，一是我正在学习的勉唐画派，另一个是钦则画派。有意思的是，这两大画派的创派祖师勉拉·顿珠加措与钦则钦莫是同时代生人，他们拜在同一位老师朵巴·扎西杰布门下学习，却以自己的天赋和勤奋创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绘画风格。勉唐画派雍容端庄，钦则钦莫大师开创的钦则画派则热烈潇洒。有个形容说，勉唐画派擅长画菩萨的慈悲相，钦则画派擅长画护法的忿怒相。这次我们造访的贡嘎曲德寺保留了钦则钦莫大师亲绘的《如意藤》佛祖本生故事壁画以及无量宫殿中四壁的大量密宗壁画。

早上九点多，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寺院就坐落在雅鲁藏布江畔，沿省道101向西行驶，看到寺院指示牌后，向南拐入一条小的乡道，前行几百米，就看到了寺院中高耸而出的经幡柱。随着几位来朝佛的当地人一起进入措钦大殿，坐在佛殿角落的僧人一眼看出我们三个是汉族游客，招呼我们过去买门票。于是趁机向他们请教在哪里可以观赏到钦则钦莫大师的壁画真迹。负责发售门票的僧人叫来一位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学僧，让他给我们带路。这位小师父名叫旦支次旦，他热情地带着我们在一层的几间小佛殿中穿梭，指引着我们的视线，不停地说着：“看、看……这里、这里……”他的汉语可能并不流利，无法进行更多的讲解，只是非常纯真地对着墙上的壁画一次次绽露出欣喜的神情，反倒帮助我们更专注地投入到欣赏和感受之中。钦则大师在一楼佛殿留下的真迹不多，仅有几处还保存着《如意藤》佛祖本生故事壁画的局部。他笔下的佛祖神情庄严肃穆，没有过于堆砌的笔触，仅用利落简洁的线条就勾勒出两千五百多年前这位伟大的觉悟者的智慧与神采。相较于勉唐画派对勾线的极为注重，钦则大师的勾线显得非常清简，无论是衣纹、叶纹、石纹、云纹或是其他纹线，都没有过多的讲究，粗细变化也不明显，却意外地展现出一种直白、潇洒、质朴的意味。

参观完一楼的佛殿，小师父示意我们上楼，并告知他另有任务，不能继续陪同。好在二楼佛殿不多，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小殿，可自行参观。每进一间佛殿，我首先打量四周的墙，想看是否有大量描绘护法的壁画。就这样进进出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进殿前先有一段短短的廊道，穿过之后踏入殿门，我全身的汗毛都瞬间立了起来！这间佛殿只在中央有几尊佛像，四面墙壁全无任何遮挡，迎面扑来的是满满腾腾的壁画。历经五百多年，虽有多处屋漏痕迹，矿物颜料的色彩仍是那么饱满生动，藏青、石绿、朱砂红、雄黄，带着它们最原始的质感和张力，在大师的笔下化作了许许多多不同形貌的护法形象。进门左手边有一尊北方多闻天王的画像，与以往所见形象略有不同，他并未穿着铠甲，而是袒胸露腹，身材与面庞更为圆润，没有髭须，眉间微蹙，双唇微翕，威严仍在，却又显出几分亲民的意味，令人印象深刻。

沿着墙体慢慢浏览，所见者，无论主尊还是陪侍，皆栩栩如生。钦则大师笔下的密宗诸位金刚之法相兼具威严与空灵，笔法上没有刻意追求精巧，也不着意刻画忿怒尊的狰狞可怖，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妙趣，初初观看时能感受到强烈的震撼，细细品赏时又被松弛质朴的笔触和简洁有力的造型深深打动。在这间佛殿久久驻留，反复观瞧，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继续登车前行。在两百多公里外的白居寺，还有另一番壁画盛宴在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