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国华
在我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
父亲十几岁时因为加入了地下党外围组织，国民党县党部要抓他，只好连夜乘轮船从浙江逃往上海，在一家印染厂学徒。受工人阶级先进思想鼓舞，他经常参加工会活动，出色地完成工会交办的任务。上海解放后，他当选为工会执行委员，此后陆续在好几个工厂担任领导。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早去上班，很晚才下班，礼拜天常坐在亭子间小梳妆台旁，一边翻笔记本一边写材料，少有时间与子女们交谈。
我刚读书那会儿，不但写字歪歪扭扭，还记不住生僻字，姐姐们笑话我写字像“蟹爬”。有一次课堂上学习“粥”“糠”之类的生字，感觉太难了，为应付默写，我把实在记不住的多笔画字提前抄写在左手臂上，再把袖口扣紧。第二天默写时，怎奈老师总在我前后走动，我愣是不敢看手臂。默写的成绩可想而知，但作业本必须送家长签字，不过也难不住我——我在无意间曾发现父亲的私章放在玻璃橱犄角边，于是偷偷地在作业本上敲个章，就算蒙混过关了。
成年后与父亲小酌时，我借着酒劲谈起当年糗事，父亲并不吃惊，他说他当天在某文件上用印时就发现放置数天的印章居然蘸着红印油，趁我睡着时翻看了我的书包，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他一直没有拆穿。
就成年人而言，心理防御是一种本能，面对种种难题，不刻意挑明，会留给对方一丝温柔和善意，其实儿童更忌讳伤害，瞬间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份理解。
还有个秘密发生在我进入高中后。
1966年父亲带着工厂几百号人从上海奔赴贵州A市“支援三线建设”，我们全家也都迁到了A市。不久，“文革”的浪潮铺天盖地席卷全国。我在“文革”期间的1975年读完了初中，父亲也在“文革”的中后期由“走资派”重新获解放，担任部属大型企业的主要领导。我当时的学习成绩还不错，每学年都当选为班长，通过紧张复习，考取了高中，被A市第二中学录取。
那年深秋，正当我埋头于高中课程学习时，工厂开始动员职工们把适龄子女“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周末的早上，蒙蒙眬眬间发现父亲难得地坐在我床边，声音虽不大但语气不容置疑：“你是干部子女，要带头下乡去！”
当我把退学下乡的想法向班主任赵老师报告后，赵老师用满是粉笔灰的手推了一下眼镜：为什么要下乡？竟重复问了几遍。赵老师教语文课，写着一手漂亮的板书，讲课时总会引经据典，妙趣横生，他非常希望我完成高中学业，末了他却无奈地说：“学校恐怕会支持你退学下乡的。”
我突发奇想，耍了个小聪明向父亲汇报：“学校不同意退学下乡。”期望以此为理由能继续留在高中。
不曾想，次日父亲安排工厂政治部同志拿着公函特地去第二中学交涉。放学时赵老师悄悄对我说：“教导处感觉有点冤，怎么你们厂里来人责怪学校……”回到家我总担心我的小把戏会被父亲戳穿，忐忑不安，但父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不久我就结束了仅两个多月的高中生涯，与我最小的姐姐一同在锣鼓喧天中前往贵州省P县上山下乡当知青。
秘密的揭开在五年后的一天。
1977年我从P县知青农场回到了市里，顶替母亲进厂当工人。国家恢复高考后，我一边上班一边参加夜校补习功课，想着能考进大学去畅游知识的海洋。在第一次高考失利后，1980年夏季我再次迎考。在开考前夕，父亲嘱我要稳重、从容、细心：“当年让你上山下乡，你是想读书的，但是你若不带头，厂里职工们会怎么看？”他接着说道：“政治部同志回来都向我汇报了！”我极为惊讶，父亲当年不点破，或许有更深远考虑吧，于是暗暗给自己鼓劲，满怀信心赴考。
后来在一些重要事情上，父亲也总会直率地提出他的观点。
20世纪80年代中叶，我从贵州调至南通某国企在车间担任技术员。数月后市主管局拟调我去局团工委任职，父亲正巧在上海出差，返程时特地转道南通拜会单位领导反复婉拒，父亲要求我先把专业基础工作做好：“在车间当技术员，要踏实地干。”周边很多同事都不解，去市级机关的好事怎么就舍得放弃了？
不久工厂又想调我去党委宣传部门，父亲曾直截了当地问我：“你读过哪几本马列的书？”我猛然想起许多人做总结时都格式化地表白“认真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叹自己确实看书不多，尤其对党的理论掌握甚少，我便如实向领导坦言恐难胜任。
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车间副主任被调至销售部门负责人，每当我如数家珍般从专业角度介绍工厂产品并被客户所接受时，就会从心底里感受到父亲让我“当好技术员”的观点确实脚踏实地、接地气。
数年后我被招聘到政府机关工作，父亲闻讯后特地打电话提醒我要时刻注意“廉、勤、实”，还一再嘱我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光阴荏苒，每每想起父亲的言传身教，感受学习带来的充实和快乐，我由衷敬佩他虽然还没有小学文化程度却承担起了繁重而艰巨的工作。我也很庆幸自己持有曾经上山下乡当知青的经历和曾经在企业多个岗位工作的历练，不但有助于我观察社会人间万象、把握人生瞬息变幻，尤其使我入职机关工作后对党和政府提出的加强干部作风建设、创新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有了更新的深刻认识。
2018年初秋，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时常想起他，回味与父亲间的许多秘密。又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心灵深处呼唤着：愿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