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白
失智失忆鉴定结果今天出来了，中度失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阿尔兹海默症。妈妈年纪说大也不大，1945年生人，77岁。目前记忆已失，识人都困难。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问她自己名字，说不清楚，问现在是几月，她不知道。走到外面，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因为我和弟弟手上事情太多，加上父亲身体也不大好，母亲走丢后，经常是邻居或亲戚帮忙找到的次数反而比我们找到的次数多。
一
想当年，母亲不仅漂亮，而且聪明。油黑的辫子又粗又长，亮晶晶的眼睛像夜空中的宝石，细细的眉毛像柳叶含烟一样。妈妈学习好更是人尽皆知。那是一方面因为聪明，另一方面因为珍惜。一个女孩子，能上到小学毕业，每次学费还要靠自己挑猪草或养鸡卖来的钱，才能勉强凑够，这样的机会，她是非常珍惜的。小学毕业，失学在家，学校校长亲自登门做工作，说这么聪明的孩子，不继续学习，实在是可惜了。无奈现实如此，在那时农村，女孩子小学毕业就已算登峰造极，没能再读书。在生产队做幼儿老师很短的那一段时间，充分展现了她的聪明才智，歌、舞、画，虽说是不入流，但在农村已能折服一些孩子和家长，争相把孩子送到生产队托儿所。我妈经常笑着说，你们学习好，还不是遗传了我的。爱读书这一点，好像也真是如此。过年农村流行吃年酒，每到一户人家，别的孩子玩疯了，我却在人家到处找书看。书中自有另一方天地，对我的吸引力特别大。
当年那么体面聪明的一个人，现在走出去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亲戚朋友与她面对面，竟然不相识，想想也是一件十分心痛的事情。
二
在家庭成员中，我是最不能让母亲省心的人。这一是缘于我的性格，二是缘于我的童年经历。天生多愁善感的我，小时候看到金黄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竟然能不由自主落下眼泪。长大一点点，读到长亭送别的长句短句，竟能惆怅起来，久久不能平复。我童年的经历也强化了我性格的养成。我的继爷爷非常喜欢我。我的继爷爷刘九成没有子女，我是长房长孙，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说好，如果我是个男孩，就要我为他挽钉（老人故去后，装敛时钉钉子，后代继承人剃的一撮毛发与钉子一起嵌入，是为香火继承人的意思）。我出生后，九成爷爷对我是宠爱有加，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相当于过继给九成爷爷了，吃住都与父母不在一起，这既感到爷爷奶奶宠我，别的孩子还没我得宠，又感到毕竟不与父母在一起，特别是不与母亲在一起，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长到13岁时，大概是1979年，景安乡初中设立一个重点班，集中全乡小学毕业考得最好的前50名学生，组成首届尖子班，强化训练，老师都是当时下放的名师。我至今记得：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张明发是个通才，数学老师陆明钰是苏州大学数学系教师，英语老师罗老师是上海外国语大学（抑或是上海师范大学）教师。学校实行集中住校，也就是说，13岁，我就离开了家，此后，很少有较长时间能够依偎在母亲身边。
我不知道不在母亲身边成长对性格养成有什么样的影响。我总觉得，现在的孩子，小时候有条件还是要与父母在一起长大，特别是不要离开母亲的时间太久了。
因为性格的原因，我总是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让母亲担心揪心。刚毕业参加工作那段时间，工作压力大，不知道社会常识，加上自我要求高，还有在个人问题上一波三折，感到人生天地间，真是如蝼蚁。于是，那年春天，我出去走了走。等我再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她一把抱住我，大哭一场。那天晚上我睡了，她还搬一张凳子，坐在我床边守着我，不肯离开。于她而言，也许是失而复得吧。但此事对妈妈造成的心灵伤害，她从不提起，我也不敢提起。
三
失智失忆的人，记不得很多事。有的时候答非所问，有的时候问也不答。但是，也不是全记不得。妈妈目前暂时还记得我，人家问我是谁，她会说“我的伢儿”。一些事情，别人让她做，她不是很配合，甚至有抵触情绪。但是，我来劝她做，她勉强可以接受。最近，她记不得洗澡，任何人催促她，她都说“哦哦哦，懂了懂了”或者说“我洗好了”，根本没有办法督促她完成。最后没办法，像小时候她骗我洗澡一样，我只好哄着她骗着她带着她，帮她调好水，她才勉强愿意洗个澡。就是这样，我也累得够呛，浑身上下也都是她洗澡溅出的水。此刻，她就是个孩子，我就是个“妈妈”。
回家和离开，一次次上演相似的场景。即使到现在，每次我回去，远远看到我的车，妈妈仍然会挪着细碎的步子走到路边来，仰着脸等候我。看到我们，欢喜的表情仍写在脸上的。而当我要离开时，妈妈像小孩一样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说“不要走，不要走，今天不要走”。要劝她好久，她才勉强放手。每当汽车要发动前，妈妈会从家里柜子里、冰箱里拿东西往车上放，凡是她拿得动的吃的食品，都往我车子上放。我们又一个一个重新往冰箱里放。因此，每次离开家返城，都要如此搬来搬去反复折腾好久。
阿尔兹海默症病变速度是非常快的，去年此时，妈妈还能记得回家的路，现在已很难记得了。我在想，妈妈终究有一天会不记得我，我唯一能做的，是不管她记不记得我，我都要抽时间多陪陪她，多听她喊几声“我的伢”，直到她彻底忘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