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墅
林语堂在《人生的归宿》中将人的初老(不是鸡汤文中的初老概念,大概应是“五十之年,忽焉而至”)比作“金黄的浓郁的秋”,闪耀着老迈的圆熟与慈和的智慧,它因知人生的有限故知足而乐天。
波伏娃在《论衰老》这样写道:女人正是在她的秋天和冬天挣脱枷锁和义务,可不幸的是,在她发现自由的时候,她却无事可做,失去了她作为女人的一切有效性,而同时对过去的生活强加给她的狭隘限制感到惊惶。
你看,一位是从男性的角度,一位是从女性的角度,去论述“衰老”的问题,观点如此不同:林语堂把男性的老之将至比喻得非常有诗意,且知足而意满;波伏娃尽量把女性对于衰老的惊惶写得克制,但依然弥漫着忧伤的味道。有趣的是他们几乎生活在同一时代,20世纪初到20世纪后半叶,而这个时代也正是女性崛起、女权概念开始流行的时期。
时至今日,时间过去了不到半个世纪,男人和女人的人生四季有些微不同了吗?我想,是有的。
女人终于拥有了在职场跟男人一样的社会角色,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摆脱相夫教子的家庭责任。相反,在与男人同样不折不扣完成社会承担的同时,她还必须继续履行没完没了的家庭事务。除此之外,女人还要面对社会给予的可能性和女性本身的性别缺陷,比如懦弱、优柔、卑微等方面人生价值发展的种种限制。
不过还好,再大的压力、再重的承担也总比做了一辈子忠诚的、献身的、忘我的纯家庭义务却得不到一丝抚慰和认可来得令人欣慰些。但不可否认,女人一生的遗憾是一定会更多些的,事业与家庭两相宜方面,女人素来不如男人便宜和轻松。
所以当一个女人,红颜褪色、春华不再,除了失去20世纪“作为一个女人的有效性”,还将失去21世纪“作为一个职场人的有效性”时,该如何自处和面对?
请允许我摘录一段波伏娃的描写:首先,她付出感人的努力,想阻止时间前进。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认为她还可以生育,她热烈地企图再一次创造生命;一个性欲强烈的女人竭力征服一个新情人;轻佻的女人比以往更想取悦于人。她们都宣称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这样年轻;她们想说服所有人,时间流逝没有真正触动过她们;她们开始“穿得年轻”,故作天真;带着天真的目光和孩子的声调欣赏男性对话者,滔滔不绝地提起小姑娘时的回忆;她不再说话,而是在唧唧喳喳,拍着手,放声大笑,她是带着一种真诚来演这出戏的。
波伏娃生于1908年,卒于1986年,她这段对于一个行将老去的女人的描写放在今天,是不是依然贴切?如今有很多文章,鼓吹女人要优雅地老去,可什么才是女人在面对“衰老”来临时真正的优雅?是还要做一个风一样的女子,风风火火地“疯”在庸众的舞台?是还要每日紧张兮兮地忙碌,或貌似忙碌,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与无情的时间赛跑?甚至是向衰老的肌体挑战,身体行为不达到扭转乾坤誓不罢休?
其实,这都不是真正的优雅,反而像极了回光返照,用波伏娃的话讲,这只是一种古怪的、不连贯的、徒劳的形式,它只是用来象征性地弥补过去的错误和失败,她们并没有发现真正有效而自由的行动,以及它们可能可以达到的目标。
我以为,真正的优雅是努力激发自己的精神力量,淬炼心智、净化心灵。这种力量也许在人群或某人那里有,但更多应是来源于自己。
如果拥有内心的经验和秘密,那就以一种审慎、愉快的态度分享、回忆、研究,不假设美好、不妄想从头再来、不没完没了地讲故事和憾事;在老之将至时一直秉承如此的心得,将所有过往,无论是世俗的成败、财富的多寡还是经历的起落、命运的浮沉都视作是生命中丰富而充实的珍贵素材,并进行整理、写作和思考,每天把阅读和求知作为生活的必要内容,摒弃无谓的遗憾、无用的焦虑和来日无多的恐惧还有那些并无实效的徒然可笑的挣扎,长久下来内心自能获得一种淡定、沉静和从容,就如杨绛所说,世界终是你自己的。
于我所晓,有很多女人拥有这样的美好“衰老”!“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的杨绛、一代芳华美女胡因梦、晚年致力于世界慈善的赫本,也许你会说她们都是非凡人,但若如此,庸凡的人们就更该沉静自己,努力从可贵的精神食粮中获取快乐和安宁,一辈子的物质奴役、劳碌拘束,是该得以解放的时候。
《论语》有云: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时代发展到了今天,女人的老之将至也应该具有这样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