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馨
“这是王老师的孙女。”从小我走在路上或去村口的小店里买东西,都会听到这句话。这是我听了很骄傲的话,因为爷爷是南京大学的高才生。
在金沙上初中的时候,爷爷不定期来帮我烧饭,我会很高兴,因为爷爷的陪伴通常有一个流程是逛超市。他不会吝啬帮我买巧克力和小核桃,我最喜欢这两样,但是妈妈很少同意我买——有点贵。于是超市就从11岁逛到了21岁,尽管我早就没那么稀罕巧克力和小核桃。
爷爷还没有戒烟的时候,喜欢抽一口烟,然后在烟雾缭绕里和我讲从前的事情。有的事情他无意识就说了两遍、三遍,我听得烦了,后来就学会了糊弄,一边听一边神游。更小的时候,他还总是给我布置下午背诗的任务,我没有背,晚上检查的时候心虚地说要去上个厕所,然后在昏暗的灯光里狂背。当然也有争气的时刻,他带我去绍兴旅游,我在大巴上把《长恨歌》背了出来,奖励是百草园一日游。
戒烟之后爷爷迷上了淘宝、拼多多,中通圆通几个通之间跑来跑去,拿快递,电瓶车上总是载了好几个箱子。要是我放假回家,他会喊:“王竹馨,帮我去拿几个快递!”戴着老花镜把取件码抄在纸上拿给我。
这么生气蓬勃的爷爷却得了不治之症,药石罔效的最后几天姑姑和我说,她已经帮爷爷买好了寿衣,是中山装。我们两个就坐在医院外面的面馆里哭,我想到她书桌上也有一张穿中山装的照片,很年轻的时候站在校园里的龙爪槐下面,很神气。
病房里,爷爷在睡觉,我盯着挂水的瓶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王云波。我想你终于要变成云了。醒了他和我说,梦到了很多故去的老朋友,他们在叫他过去。爱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而它终于掉下来的时候,不管血缘亲疏,年轻或者苍老,都是一样的沉重。
办丧事的那几天里,一见到有爷爷的故人来,我就变得很脆弱,想到小学他们在一起打牌,我放学回家喊着:“爷爷,我当上语文课代表了!”然后他们就一起笑起来,和爷爷夸我。
爷爷的学生也来祭拜他,其中有一个居士,带了解脱咒的印章,叫我把印章盖在那些锡箔上,让他受用这些纸钱,同时免受六道轮回之苦,早日成佛。我在她念的《心经》里变得虔诚,相信人类解决不了的事情,神明一定有办法。
在折元宝时,一张叠一张,锡箔全都沾到了手上,一喝水又过到了杯子上,痕迹就留到了清明。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黑色的幕布、大幅的照片、满排的花篮、刺耳的丧乐,竟然都是帮爷爷准备的。我的爷爷。
我想不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街上总遇到的那个流浪汉还好好地活着,疯疯癫癫地捡垃圾,但爷爷就走了。比如我看着遗体在冰棺里从-30℃到-70℃,用了一周的时间,一个人竟然就彻底消失了。
我还是在流眼泪,想到大寒那天蜡树银山炫皎光,朔风独啸静三江。想到那晚监测仪器上回天无力的血压和生命线。三个月里我都不太敢想起来,我本也只想自己怀念爷爷,可爷爷还和我说过,要有激情,要有表现欲,你要多写文章。那就展露一次,也告诉我的家人,我们要向前面走,而且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