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吴锡麒是个很随和的人,陈文述说一辈子没见过他疾言厉色。他的学问也好,诗被誉为浙派后劲,骈文被许为一代正宗,倚声、戏曲几欲与元人争席。自从乾隆四十年(1775)三十岁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之后,他从武英殿分校一直做到国子监祭酒,五十刚出头,就稳稳的一代文坛领袖,当时的文人无不以交结他为荣。吴锡麒喜欢交游,上至名公巨卿,下及布衣寒士,都相处得很融洽,与他有诗文唱酬的就近二百人,几乎囊括了乾嘉时期的文坛名流。这其中,就有几位皋东的文士。
就在中进士后不久,他乞假南归,回到家乡杭州,第二年有扬州之游。初夏时节,吴锡麒一个人悄然来到如皋水绘园。牡丹盛开,南曲暗流,他心情大佳,作《水绘园看牡丹》一首,吟着“如此色香才绝世,平生富贵不由人”,一路逶迤而行,过芦隐庵、泊枫桥、望惠山而抵广陵。在一次与朋友的雅集中,偶然听到了一个人吹箫,那裂石穿云之音让他惊为天人,即赋《集寒香馆听林九标李吹铁箫》以赠:
一声飞怒铁,吹月出云端。木叶满庭落,碧空如水寒。龙吟清与戛,鹤骨瘦同盘。吴市年年客,孤心铸出难。
这位吹箫者,就是掘港的布衣诗人林李。
林李一生浪迹江湖,时而京师,时而姑苏,时而金陵,翩翩如闲云野鹤,萍踪无定。谁知第二年,也就是乾隆四十二年,又值初夏,吴锡麒假满还京路过扬州之时,不期又与林李见了一面。不过,此次的主角不是林李,而是他的同乡好友、“蠙山三家”之一的管涛。
为了欢迎吴锡麒,管涛很隆重地招集了闵华、陈毅、管希宁、方辅、叶天赐、朱筼、汪端光、吴鲁,当然还有林李,差不多把他在扬州的好友都请来作陪。那一天,天下着雨,吴锡麒为践故人之约,坐着竹轿,冲泥破雨来到弥勒庵。庵中的木瓜树又高又大,浓荫蔽牖。有风吹过,松柟纷杂。三日之雨,让空中的凉气更添了几分。然而大家兴致却很高,拈题分韵,人人诗仙更酒仙。作为诗坛名将,吴锡麒当仁不让,掀髯一吟,就是二十余句,如三峡泻,如珠玉蹦,诗情恰似春风染过,连字句都是碧绿的:
相逢主客似画里,浓绿一色须眉含。僧庐不设米汁戒,弥勒与我应同龕。樱桃匀圆新笋脆,到眼风物夸江南。群公此地有根著,却令游子心怀惭。花开花落春已去,髩丝禅榻吹鬖鬖。燕云越树两隔绝,扬州之梦吾焉贪。诗坛龙虎老辈在,烧烛但爱今宵谈……
管涛的热情与真诚,让吴锡麒记住了这位来自皋东的管韲臼。虽然管涛比他年长二十岁,但两人一见如故,结下了一生的友谊。吴锡麒曾为管涛的《锄金园别集》作序,又为其“锄金园”题诗。乾隆五十八年(1793)十月十四日,吴锡麒第二次假满还京,路过扬州,开舟过扬关时,管涛与鲍以堂来舟中小饮。嘉庆三年,吴锡麒主讲于扬州安定书院,本以为这下子可以与老友步屧悠游、诗酒往还了,但管涛已经垂垂老矣。第二年,七十四岁的管涛病逝于锄金园,消息传至扬州,吴锡麒的世界瞬间黑白。鱼书尚在,而斯人不再,他作《哭管韲臼》四首,哭之甚哀,其三云:
黄金曾结客,白壁只投泥。往事飘春梦,劳生病复畦。此怀原慷慨,所往有提携。高义今成古,沾巾胜涕洟。
一向温雅的吴锡麒,此时也已凌乱不堪。
乾隆五十五年八月,吴锡麒第三次乞假归里,于次年春应两淮鹾使全德之聘,主仪征真州书院讲席,开始与尤荫、江绍莘等人结交。其中有一位叫陈实孙的人,习长桑之术,读黄帝之书,每相过从,尤资谈谑,两个人很是谈得来。这位陈实孙是如皋人,但名未入《如皋县志》。还好,李斗的《扬州画舫录》、道光《仪征县志》、同治《续纂扬州府志》记载了他。他字又群,号师竹,是个诸生。工诗,善书法,好交游,广声气,排难解纷,不厌不倦,时有“穷孟尝”之称。他精于医,时值大疫之年,以药活人甚众。他著有一本《春草堂诗》,是他门人崇仁县令万宗洛所刻,而作序的就是吴锡麒与阮元。在序文中,吴锡麒大赞其诗:“性灵独发,华液相滋,澡雪精神,疏沦结轖,泠泠乎,清清乎,可谓能自通其学者矣。”与许多文人一样,陈实孙也是穷困潦倒,怀才不遇。吴锡麒既哀其遇,复赏其诗,只要到了扬州和仪征,两人便聚到一起。比如乾隆五十七年春在退隐园分韵,嘉庆元年闰六月初三日集于踯躅吟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都能看到陈实孙的身影。陈实孙对这位吴榖人先生更是敬重万分,桃花开了,满天红雨,聊取几枝以惠赠,期在春风同在,吴锡麒作《谢陈师竹惠桃花启》以谢之。陈实孙的《时疫大意》刊印,第一时间寄给吴锡麒,吴锡麒感铭其仁者爱人之心,故又作《谢陈师竹〈时疫大意〉启》以谢之。
有一次,陈实孙做了一个梦,梦见鸾凤栖阁,画了一幅《梦游图》,请吴锡麒题诗。吴锡麒提笔作五绝两首,且看其二:
人羡有虚步,吾钦有道颜。酒风吹绿髪,诗格老青山。何日采芝往,偶然催梦还。尘缘抛不得,惆怅画阁间。
淡墨虚笔,轻勾缓勒,诗中的陈实孙影影绰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