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范贞仪最关心的是他们的学业，为他们倾注了毕生心血，她请来老师，严加教视，她自己更是篝灯督课，亲执爨纴。高谟回忆说：

每自塾中归，环列坐侧，所读经史历历为吾辈讲诵，朝夕馆课，必亲手披阅，稍有可观，则喜动颜色曰：“予一生辛苦所以为尔曹者，庶几其望乎！”否则愀然自责曰：“岂予膏火之不给与，抑予慰劳之不周？”婉言饮泣，甚于捶楚矣。遇前辈老成慰问，宴会时必使出居坐隅以领益，间令予叔侄辈拈笔墨各言志，苟为前辈所许，则喜。

在范贞仪的督教之下，高家子弟个个都很有出息，成为当地有名的文士，正如《如皋县志》所记载：“皆入黉序，登仕籍。”那几位小叔：高绮，任浙江定海县巡司，范贞仪还帮他娶了一个好媳妇，乃如皋翰林胡香山之女；高绫，聪慧绝人，姜任修太史很欣赏他，聘朱式屏之女，可惜早亡；高谟，就是文园诗侣高雨船，诗名远播，娶妻冒仕可之女；小姑高縈，能诗词，适通州进士马淮之弟马澄。范贞仪自己的三个儿子：长子高楷，才华过人，娶瑞州知府范大成的孙女，早卒；次子高桐，娶海塘同知范绍堂之女，他的一个女儿嫁给了通州举人徐锡爵；幼子高椿，也就是高云庄，诗文品行名著于时。高云庄的五个儿子，高原、高峻、高馨、高墉、高衢，俱游庠序，个个才华出众。

高家没有衰落，反而蒸蒸日上，这一切与其说是高家的余荫，倒不如说是范贞仪的坚韧所至。她的不懈与认真，让再艰辛的生活也有了诗意的光辉。

不管生活是如何的冰冷，诗始终是范贞仪心里的一团火，“从米盐针线之余，一鸣其孤鸾寡鹄之音”，她因事感怀，总把生活翻译成诗。她看到诸叔与孩子们学习有所进步，非常高兴“陶分禹寸君须省，莫负春风二月初”，这是其喜；高绮结婚，她欣慰地说“薄产遗书持护在，好调锦瑟度华年”，这是其乐；九月九日，丈夫忌日，她情绪迷离“遍插茱萸句忍忘，最伤心日是重阳”，这是其哀；她带着家人去省墓，望着野草孤舟，凄清长吟“塚中人隔烟霞冷，闺里愁催鬓发秋”，这是其愁。

生活也会洒进一些阳光，范贞仪其实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她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与知心亲友相聚。衡阳的堂婶杨恭人（高清的妻子）每次来访，她都特别高兴，不是赋之以诗，就是填之以词。高蘩与高縏归宁，便领着她们在绿雪山房到处看，翻阅先人手迹，一起回忆昔日的时光，剪裁旧影入诗篇。闺蜜好友姜宜送来兰花，真是开心极了，且填一阕《贺新凉》，记下那一瓣清香。

但这样的开心实在太少了，范贞仪的日子就是由愁编织而成的。生活困顿，日常劳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接二连三的远去，这让范贞仪最不能接受。自她嫁入高家以来，十余年中，亲人一个接一个而去，特别是雍正七年，庶姑先去世，到了五月初五那一天，年尚未弱冠的长子高楷又离她而去。丈夫去世于重阳，长子卒于端午，范贞仪自谓生不逢辰，到了此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和泪濡墨，伤心欲绝，成《鹊踏花翻》一阕：

楚竹书完，湘江洗遍，也应未尽柔肠叠。怪他度厄，空言续命虚传，人间何事称佳节？重阳既徹断鸿声，蕤宾又迸啼鹃血。 恨结，地老天荒难灭，可怜竟作如斯别。每到紫艳茱萸，绿肥蒲草，瘦骨镕成铁。悠悠梦冷已经年，时时心碎何由说。

字字出肺腑，句句断肝肠。可以这么说，范贞仪的诗，多是血泪的凝结，凄断令人不忍卒读。

乾隆五年（1740），身体非常羸弱的范贞仪终于倒下了，临终前，她吟《绝命词》一首：“疾病缠身已再春，稜稜瘦骨半非人。悬崖撒手吾诚愿，谁补孤儿未了因。”卒时，年仅五十一岁。她这一辈子集蓼抱痛，含辛茹苦，临终犹耿耿不忘，闻者无不唏嘘。

范贞仪以嫂比母，以母代父，她的德行，无人不感叹敬服，邑中称为“节孝完人”。她去世后，被建坊旌表，并由江大锐撰传，生平事迹入《如皋县志》。

范贞仪平日所作诗篇，仅是坐诵行吟而已，一吟而罢，从不记之笔墨。小叔与孩子们请她留稿，范贞仪则愀然曰：“笔墨非妇人事，吾之所吟，皆愁丛中眼泪耳，奚用稿为？”高家子弟只好耳听默识，记在心头。直到乾隆三十二年（1767），她的幼子高椿，决定把母亲的诗词付梓印行，计诗四十首、词四十二首，名曰《愁丛集》（乾隆三十二年江宁杜遵义刻，绿雪山房刻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有藏，2007年天津国拍今古斋曾经拍过一本），并请王国栋、史鸣皋、高继祖、高谟作序。此外又有锺禄、廉堂、邵嗣桂、李仲白、徐铨、徐观政、张井、梁念祖、恒豫、梁达榜、沈山渔等人为之题词，他们对范贞仪的诗词予以极高的评价。史鸣皋在序中云：

一篇之中，幽愁忧思，缠绵悱恻，其屈子之骚欤？至其拮据卒瘏以抚诸藐孤，绸缪风雨，以御外侮，予音哓哓，则又《鸱鸮》之遗。然则是集也，非织绵咏絮，竞名闺秀已也，以忧虞而身济多难，卒能绵福祚而昌后嗣，比诸孤忠硕辅，殆将兼之。

史鸣皋认为范贞仪的诗，绝非那些吟风弄月、织绵咏絮的闺秀诗可比，诗就是她的生活实录，是她生命燃烧的吟唱。王国栋说他每一次吟诵《愁丛集》，便“觉有风雨青燐飘萧闪烁于毫楮间，作者之愁丛于斯，而读者之愁，有不觉触绪而纷来者”。

范贞仪的诗词，不仅被汪之珩《东皋诗存》以及《高氏家乘》收录，清代即入选《香咳集选存》《国朝女史诗合钞》《词林正韵》《小檀栾室闺秀词钞》等著作，近时又被《清代闺秀集丛刊》《中华才女妙词》所收录，可以说流传颇广，影响深远。

第一个称范贞仪为先生者，不是别人，正是高纕的堂弟，也就是高清的儿子高继祖，他在《长嫂一柏先生〈愁丛集〉诗序》开篇即写道：“吾嫂一柏先生，予先伯赞两府君之冢媳，先佩兰同堂大兄之元配也。予称先生何也？予嫂嗜学善属文，予尝侍教焉。”高继祖十五岁时，父亲在衡阳知县任上去世，他与母亲千里扶榇归里，囊橐中除琴书之外，一无余物，年纪轻轻以饥躯奔走在燕山、上党之间，六年后方才回到家乡，母亲杨恭人以范贞仪才高德勋，让他拜这位堂嫂为师。所以高继祖假寓绿雪山房，朝夕得范贞仪之教，学问日进，后来他授睢宁主簿，任旴眙县丞，署天长县令，成为被后人称颂的一代循吏。高继祖认为“弟侄辈皆克成立，诸侄孙秀发，人文蔚起，馨等已补博士弟子员，岂非我一柏先生教育之功，而节孝之报远哉！”

范贞仪字芳筠，号一柏，关于“一柏”之号的由来，乃是昔日范家春草池侧有古柏一章，相传为宋时物，后为邻庙香火所煨而枯，范贞仪的爷爷范是式手补一树，没有多长时间，就长得非常茂盛了，引用《如皋县志》介绍范覃《春草轩诗钞》里的一句原文：“复郁然苍翠云。”

高家不就是那棵煨而枯的古柏吗？在范贞仪苦心培育下，很快又郁然苍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