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老宅

□汤凯燕

一路上父亲颇犹豫,“好像是这条路。”“好像要往左拐了。”他连说几个“好像”,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窗外。这是个艳阳好天,农村的天空明净高远,阳光洒下一层薄金,静谧安宁。然而前几日一场11级大风的残景仍在,伏地的大树、掀了顶的屋舍,未曾收拾的破碎砖瓦。正是这场大风把我们催回了阔别多年的老家,父亲要去看看房屋的毁损程度。

终于还是寻到了老宅,远远只见郁郁葱葱的树。盖这二层小楼时我还只是个小姑娘,楼四周栽了一圈树,冬青树、棕榈树、橘子树、枇杷树等等。我们离开了,树在原地慢慢长,几十年过去,越过屋顶,竟是将小楼团团包裹起来,似河蚌护着它的柔软。

自侧面台阶拾级而上,地面铺着许多树叶,踩在脚下,发出嘶哑的呼喊,细碎的光影仿佛蝴蝶般忽闪,一只深棕色的水缸立在天井一侧,另一侧有个小花坛。小时候寻点花籽,随意撒下去,就像农村养娃儿,用不着精心浇灌,自然的风,自然的雨,胡天胡地,月季花、美人蕉、牵牛花、菊花等等,个个长得彪悍肥美。

村里我们第一家盖楼,父亲与工匠们一同干活,在楼顶居高临下,只见远处几个孩子闹腾,并开始挥拳武打。我扮演着女侠正欢乐,却被父亲唤回,我仰着头听他训:“女孩家家的,没女孩子样子!”

小楼住了几年,父母带我们去城里讨生活,爷爷奶奶留下。接着奶奶走了,爷爷独自一个生活。待2009年爷爷离开后,这里就没人了。

父亲带了润滑油、钳子等工具,将锁打开。我们走进门,旧日忽然重现,一切都完完整整的。奶奶的雕花床、五斗橱、爷爷的书桌。书桌上压着厚玻璃,玻璃底下有很多照片,我们一家的、亲戚的,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娃娃们咧着嘴笑。我太熟悉这张书桌了,爷爷是老中医,他在书桌前看书,接待来问诊的病人。左手第一个抽屉总是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从前看病是一种情分,人们带点心来,爷爷也会给他们的孩子塞几块糖。第二个抽屉除了处方,还有一根根散着的烟,烟长长短短,都是旁人敬的。一个叫“傻子”的人时不时上门讨烟,爷爷丢几支给他,他先拿一根夹在耳朵上,其他的装到口袋里。接着他把耳朵上的烟取下,乐呵呵地凑到爷爷跟前,爷爷划根火柴给他点上,他撮着烟屁股,满满地、深深地吸一口,一丝青烟袅出。他咧嘴一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外,坐台阶上,望着天空抽烟,那时他不傻,有哲学家的深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消失了,也没人讨论,好像他没存在过似的。

抽屉里还留有三张处方,都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地址苏州,年龄36岁,2007年。朋友看了,说这是治肿瘤的。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如何走投无路,千里迢迢追寻到这个偏僻的乡间找到爷爷的。也许正因为这些人,爷爷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老宅,树一般生了根,就深深扎进这块土壤。

父亲上上下下检查,除几扇窗户被吹开,玻璃碎了几块,其他都还好。该是离别的时候了,合上窗,锁上门,抬头望被大树遮了的天空,一颗颗光影里有鸟的鸣啾。

车缓缓开动,庄稼树木纷纷往后退行。视野中那一片绿一点一点小了,直至不见。日光已西斜,父亲背靠座椅,合上眼眸,我们往着家的方向驶去。

2021-06-02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62548.html 1 3 老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