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霁云
我小时候的家,租住在如皋北门外的普济小学隔壁,父亲就在普济小学当校长。按照“就近入学”常理,我理所当然应该在一墙之隔的普济小学上学。可是到了我5岁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却把我送到了离家三里多路的安定小学。
我的幼儿园两年,小学6年,整整8年,每天来回4趟,都是一双小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安定小学数百个学生里,我是离校最远的唯一,而不是之一。从家到学校,中间隔着通扬运河,河上有座木头大桥,每遇落雨下雪,我扶着桥栏,一脚挨着一脚走过。大桥重修时,旁边临时搭了一座浮桥,每逢大雨雪,我都是爬着过桥。尽管这么远,我却总是班上第一个到校,还常常在校门口,等着校工开校门。有一次,我头疼发热,硬撑着去学校,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饥肠辘辘,头重脚轻,迷迷糊糊瘫倒在墙角,被普济小学一位学生家长发现,驮着送回了家。我曾问:“爸,我同学的家都靠近学校,为什么不让我上隔壁学校,要把我送这么远?”父亲答:“因为我在隔壁学校当校长。”
平时,父亲在墙那边上班,周六晚上回到墙这边的家。他还为母亲和我们立了一个规矩:周一到周六不可踏入学校,只有星期天才能到学校转转、玩玩。学校有电灯,可是我每天却在家里的煤油灯下做作业,有时在家门外的路灯下看书。我没有用过父亲学校的一张纸,我的草稿纸是家里订的报纸剪裁下来的边角纸。家里有块小黑板,我所用的粉笔,是父亲偶尔带回来的用剩的粉笔头儿。
一墙之隔的学校和父亲,对我们来说总是新鲜的,甚至有点陌生。
依稀记得上一年级时的一个星期天,我伏在父亲办公桌上,好奇地看玻璃台板下压的各种图图表表,看到了一张崭新的2分钱的票子,我特喜欢那上面的飞机。我用力掀起台板,拿出了那张票子,看看玩玩,顺手放进了口袋。
不久,父亲回来,雷霆万钧,一连三声雷:“为什么拿那钱?”“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拿?”“为什么拿了不告诉我?”母亲在一旁打圆场:“2分钱,拿了耍耍的,不要吓了伢儿!”结果,母亲也被“熊”了一顿。我认了错还不行,父亲还要我写一个东西(后来才知道那叫“检查”),我说有的字我不会写,可能父亲想想,我才一年级,不会写不是说谎的,他就写好了,念给我听,然后让我照着写,最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念给他听,大意是,背着人拿东西是不对的,是可耻的,是坏小孩,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种坏事。父亲唯一手把手教我写的字,就是这份叫“检查”的东西!
小学毕业后,我考取了如皋中学,初一初二在城郊的分部,少说四五里路,因为有了小学走路的“功底”,倒比其他城里同学跑得轻松。那时候,学校根据学生的家庭情况评给“助学金”,我家五口人,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学校评我三等助学金。第一个月拿到1.2元,我就到新华书店买了课外书。后来,分管分部的如中副校长王修恺把我喊到办公室,告诉我,他和我父亲是老同事、老朋友,父亲找了他,说如中农村困难学生多,我家不要助学金了。之后好多天我没有理父亲。
父亲在几所小学任过校长,后任教育局教研室主任,再到如皋中学任副教导主任,单位都有宿舍,常年以单位为家。父亲除了周末、过年回来,对我们的家、对我们兄弟仨,过问很少。直至“文革”下放加力公社前,他没进过厨房,不知道米多少钱一斤。两个弟弟都是我辅导做作业,带着去上学。我十岁时,三弟出生了,正值父亲带队到南凌、柴湾公社视导,几周不回来,是我到派出所报的户口;妈妈婆婆不在时,三弟的尿布是我拎到家东边的河里去洗,冬天,浸在河水的十岁的小手,冻得发麻,红得像西红柿。
我曾经想,为人之父,父亲是否太过“无情”了?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五六岁时,肚子疼痛不已,父亲半夜抱着我一口气从北门城外跑到城里的县人民医院,颠掉了眼镜而不顾。
我忘不了,我初二时考试,数学卷子漏了反面没做,各门功课第一次考试得了90以下,为此,情绪十分低落。父亲一连三天骑车送我到学校,一路鼓励我“跌倒了爬起来”。
现在,坐在父亲遗像前,我慢慢读懂了我的父亲——以他近乎迂腐、似乎无情的言行举止,杜绝了儿子们对他的幻想和企求,塑造着儿子们坚毅的人格和面对困难的勇气。 父亲有如一个独特的园艺师,从不希望把我们剪扎成众人注目、精致无比的盆景,只是希望我们成为经得起风雨的树木。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悟出了:情至深处似无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