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只有风知道

□李倍

我是在一次夜市上遇见的她。那天如往常一般灵巧地越过一个摊铺上的玻璃制品,后脚掌刚落地,便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惊呼,我警觉地弓起身子,好像又回想起以往被驱赶时的疼痛,正要下意识地逃走,却发现她的眼神并不一样。没有厌恶,没有惊恐,清澈得像一汪池水,她眯起眼笑了,那池水泛起了阵阵涟漪,“呀,是小猫咪!”她的语气欢快,夹杂着雀跃,有股魔力般地把我粘在了原地。

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我从地上捧起来,随着视角的升高,我慢慢看清了一整个摊铺的样貌:大大小小挂起的十几个风铃,颜色与样式各不相同,花花绿绿的,凑在一起好不热闹。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在铃头或与铃铛连结着的挂件上,都有与猫相关的图案。

“好啦,现在它就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啦!是吉祥物哦,就叫如意吧。”她大声地向人群宣布。从此,我有了一个名字,如意。

我离开了那个阴冷潮湿的灌木丛,她带我回到了家中,而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陪她去夜市摆摊。似乎有了我“镇店”,猫咪风铃变成了稀奇的物品。客人总是络绎不绝,一波又一波的人在这里停下、驻足,叽叽喳喳地举起手机拍照,再买下。想到这里,我有些得意,坐起身来,心满意足地舔舐前爪。

“如意啊如意,你真的给我带来了幸运和吉祥。”她经常会对我这样说,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挠着我的下巴。我闭上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我快要陷入梦乡,耳边却还听见她在同人交谈:“是呀,那天,如意真是偶然走到了我的摊位边,于是我的生意一直到今天都红红火火的……”

这一觉,我睡得好沉。身体很重,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坠落。我第一次梦见妈妈,又回到了那天的场景,她站在我的对面,说她要独自出去找点吃的,很快便会回来。说罢,她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要轻易走出这片灌木。她的身躯逆着光,强烈的光线为她的面庞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新长出的绒毛看得根根分明,我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妈妈后来再也没回来,她离开时在泥土上踩出的一路脚印,土腥气混合着她身上独有的气味,硬生生地被那条水泥马路斩断了踪迹。在梦里的我,想要奋力阻止这即将发生的一切。我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我想追,却迈不开僵硬的四肢。隐隐约约,听到了那风铃声,叮铃叮铃。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一直平静而幸福,但雨季来了。

她常常坐在我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风铃的铃铛,时不时拿起来用力摇晃一下,检验这只风铃是否完好无损。许久不出摊,风铃有些生锈,让她懊恼不已,我静静地卧在她的脚边,她的眼神里尽是黏稠的哀怨。她总皱着眉,抿着嘴,也不再常常唤我名字,轻一声重一声的叹息在屋内缭绕。有天,她的朋友来家中做客,她滔滔不绝地诉苦。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肩膀一耸一耸,呜呜咽咽地啜泣。

“年初……疫情……实体店做不下去。四五月,好不容易解封……摆摆地摊,谁知道……这批货也算报废了……”她讲得时断时续。朋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刚想安慰几句,余光忽然瞄见蹲在墙角的我。朋友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贴近她的耳朵,压着嗓子说:“俗话说,狗来富,猫来灾……”后面的话,她们说得更小声了,我已分辨不出。

她们的交谈,与审判一样漫长。

天色慢慢暗下来,住对门的老婆婆拄着拐杖上楼了,她一步一台阶地向上挪着,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刚要如释重负,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她一惊,幸好拐杖稳稳地撑住了她。老婆婆拍了拍胸口,满脸怨愤地低声嘟囔:“遇到黑猫倒霉三天哟……”老婆婆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蹑手蹑脚地穿过门缝,传到了屋内人的耳朵里,那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了。

“哐当——”那扇门在我背后无情地关闭了。

才刚入盛夏,迎面而来的风里却有阵阵刺骨的寒意。这里头装满了我的心事,我的悲喜只有风知道。我蜷缩起来,重新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2021-06-09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63278.html 1 3 只有风知道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