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
一
安置好病人,家属除一位留陪,其他纷纷退出检查间。他们自己带了两张塑料凳子,直接守在门口。“你们叫我不要来,我在家哪里能睡着?”其中一人说。另一人转头看大厅,“这大半夜还有这么多人啊,医院可真忙。”
我问急诊护士:“早就看登记在电脑中了,怎么拖了这时候才到?”护士是个相当年轻的小姑娘,露在口罩外的额头光洁,说话时眼睛仍一瞬不瞬盯着玻璃窗内的病人。“家里人一直犹豫要不要插管,一会儿要插,一会儿不插,就折腾到现在。”里间的病人80岁,躺在检查床上,口腔处高高突出一根塑料管,胸廓在机器的指引下起伏明显。
忆及爷爷当年,二氧化碳储留,迷迷糊糊,本可能这般沉睡过去。我们均知他的肺功能已失去大部分功能,抢救不过维持一点时日。送往医院急诊抢救室,接着又转监护病房。途中,简易呼吸器维持着,他口唇青紫,呼吸费力,一直唤着父亲的名字,叫声凄厉:救救我!救救我!最后是在监护病房内孤独恐惧中离世的。如今想来,爷爷是生生受了折磨,然而家人又怎轻言放弃?
回到值班室,远远传来悲痛欲绝的哭声。人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别离,不可避免。最后揩干了泪,还得继续生活。
未及合眼,电话又响起,起床穿衣。护送病人的又是那个女孩。我说:“刚刚你们那儿有人哭得很厉害。”她说:“哦,我在里面忙得很,没注意。”大概处于那种环境,就好像我们每日在机器运作的轰鸣中,自动忽略掉了噪声。女孩从容指挥着工人家属搬移病人,冷静沉着,超越了她的年龄。
再回到值班室,急诊方向仍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是之前的那家吗?又或许是另一家了。
二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检查完,急诊室护士对病人说。极寻常一句话,却击打在我心上,不禁抬眼去看她。她却没时间来看我,专注整理着病人身上的管路,监护仪的管路,尿管、盐水管、氧气管。病人被安全抬回平车,几个人扶持着往急诊方向走去,也是往“家”走去。那个家,甚至不一定在房间,有可能仅仅是大厅里临时搭出的一张床铺。急诊护士无意中说出的这句,潜意识是把那里当成一个安全场所,因为有医生,有最好的急救器材,病人有任何问题可以得到及时救治。她不自觉将病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虽她是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病人是一个粗壮的男子,此时此境他们的力量发生了偏差,她与同事们撑起了一个家,保护着挽救着这片屋檐下的每一个人。
我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急诊护士投来诧异的一瞥。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虽然我与她同属一个大家庭。
病人在平车上呻吟,跟随的是儿子。那儿子显得很被动,钝钝的,社会所教会的机敏与判断消失了,在这个深夜,他与他的父亲被命运送到这个地方,面对着未知,脚踏着人生最最紧要的关口,生与死。他们无法选择,更逃避不了,只能将自己放入别人手中掌管。
我拐弯,走向另一通道。那里也是我临时的家,值班室,一张床。这时已经了无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