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林晨来我们部门实习的时候，出乎意料的事出现了——她的妈妈在前台那里磨了半小时，一定要前来拜会“女儿的带教老师”。林晨妈妈黑眼圈很深，眼袋又大又松，怀抱保温筒。见面时我不免怪她多礼：“您都抱着保温筒，想来急着要去医院伺候病人，还要分神来关照女儿的实习吗？孩子就快大学毕业，您要学着放手。该教她的工作技能和沟通技巧，我们会教她的。”林晨妈妈有点害羞地笑起来，说她和丈夫20多年前就从倒闭企业买断工龄回家了，后又遇到公婆重病治疗，一时间借了好多外债，心里发慌。好在家住沿街底楼，离市妇幼只有20米远，就去申请了小吃店的营业执照，靠着给产妇熬汤，把日子过了下来。她是返城知青的女儿，文化不高，不知道如何感谢女儿的带教老师，听女儿回去说我们单位食堂的汤做得很潦草，不是紫菜蛋花汤，就是包菜番茄汤，便想着给带教老师送一碗“煤炉上炖的好汤”。

她拿出一摞小碗，将保温筒中炖了两小时的汤倒出，分发给我和同事。却之不恭，我们只好把汤喝了，是猪肚莲子汤，放了少许白胡椒粉，浓稠如乳，滴汤成珠，所有的食材都炖得软烂无比却又纹丝不散，真见功夫。林晨妈妈收了碗勺，便告辞了，唯一的邀约是：“你们路过我家门口，记得来见见我，就当是老师家访。”

这是一个自强自立的中年女子，脸上的笑纹中溢满疲惫，出身底层却又不卑不亢。我后来特意探访过她。她家的底楼老公房只有70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倒划出了大约30平方米，当连家店来炖汤。窄小的空间里不仅陈列着一排砂锅，还放着煤气灶和三只煤炉，散发着淡淡的煤烟味。夏天一进去，每个毛孔都滋滋冒汗。

林晨妈妈有条不紊的同时照管着五六份汤，神定气闲又分秒必争，她把食材的焯水时间、熬煮时间都记在小黑板上，提醒自己及时撤火和通知家属。光是产妇们喝的汤，就有促进通气、排恶露的汤，催乳汤，以及加速剖腹产刀口痊愈的汤。三只煤炉的炉门一会儿敞开，一会儿又关成一条缝，汤水有的在沸腾，有的仅是微微冒泡。林晨妈妈笑着说：“炖的汤，有些不是给产妇喝的，是给新手爸爸喝的。如今大部分新手爸爸也是独生子女，头一回不是为打游戏而熬通宵，陪产时有人紧张得冷汗直冒，一出产房就晕倒了。有意思的是，要为这些男生熬汤的，往往不是产妇的婆婆，而是产妇的老妈。”一家几口欢欢喜喜带着婴儿出院，有的家庭还特意赶来为当班的助产士和医生来订一份汤，理由是：“咱家大孙子后半夜3点出生的，助产士熬得面色苍白，也得补补。”

这20多年来，林晨妈妈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熬汤的顾客随时随地会来敲门叩窗，有时是黎明，有时是半夜。她养成了习惯，哪怕白天打盹，一个瞌睡也不会超过15分钟。除了近在咫尺的孕产妇们，隔着不远的中医院的住院病人家属，也经常前来熬汤。如果他们愿意自带食材，林晨妈妈允许他们用店里的煤炉和锅灶，熬一锅汤，素汤收柴火费2元，荤汤收5元。

我俩正在絮絮闲话时，一位老客又自带一块牛肩肉前来熬汤。他一边扇火熬汤，一边跟我们倾诉抱怨，说癌症扩散的父亲明知时日不多，变得任性又磨人，比如最近馋上牛肉汤，不管自己一喝就跑肚，也不管医嘱暂时不要吃荤腥，立时三刻就要喝到。儿子眼看着他喝汤，眼看着他拉稀，眼看着瘦了一圈的母亲又要咬牙替他换洗一身衣裤，又要央告值班护士赶来换整套被褥床单，简直觉得重病中的父亲不可理喻。当母亲又下单买了牛肉，央求儿子来炖汤时，当儿子的不免提高了声音，责备母亲软弱又没有原则。炖汤人已被父亲的这场病，催生出一头花白发茬，他说：“不给他喝汤是为他好，可是，若不来炖这碗汤，我妈瞪我的眼神，我也受不了呀。”

林晨妈妈安慰他：“你不容易，你妈妈不容易，可这节骨眼上，顶不容易的是你爸爸。他都到了这地步了，所求只剩一碗有滋味的汤。跑肚就跑肚吧。替他洗干净的衣服，病房里晾不下，我这里有院子，你尽管来晾。”

炖汤人沉默半晌，俄顷，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