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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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以前的中国士人,大抵相信“三代”(夏商周)的政治神话,相信“圣王”(尧舜禹)的真实存在,这种以上古为政治黄金时代的信念,承自先秦诸子,尤其是儒家。
但想想,诸子的时代,是中国史上最自由的时代,他们的头脑是最活络的,就真那么迷信“三代”之治吗?我想,除了法家,先秦诸子几乎皆大力宣扬尧舜政治,恐怕就跟启蒙时代的欧洲人(尤其是法国人)大力宣扬中国文明一样,其实是意在批判此时此地的现实,批判自己所处的社会,批判他们活的暴君或恶吏吧。只不过,启蒙思想家是假借远方的国度作为政治乌托邦(地理的),诸子则是假借上古的传说来作为政治乌托邦(时间的)。二者诉诸各自的思想资源,但其批判现实的取向则不约而同。
只不过后人去古渐远,不察其政治社会背景,只知一味崇古,沿袭表面上的思想修辞,才形成了僵化的“圣王”崇拜。举世滔滔,就连最有思辨能力、最有自由精神的思想家,都难以跳出这一强大的思想传统——比如,写出了《呻吟语》的明代思想家吕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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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汎森有一篇颇有影响的文章,拈出了“天才总是成群的来”的话题,其要旨大致是:社交有利于学术思想,学者间的互动能激发其知识创造,他举了伯林、维也纳的咖啡馆、海德堡的学术沙龙为例。
这并非一种严密的立论,虽有理由,但也不难质疑。怀特几乎一辈子都待在老家塞尔彭(著有名声次于布丰的另一部《自然史》),康德终身未曾离开科尼斯堡,他们又有多少社交呢?达尔文乘帆船远航的时候,爱因斯坦在专利局上班的时候,又跟哪些学人互动呢?
我以为,学者真正需要的,是形而上的知识圈,而非形而下的交际圈。最理想的状态,是既有知识创造的大环境,又有个人独处的小环境——既有学问的热烈,又有学人的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