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夜明珠

采芦叶的老人

□田耀东

这几年,很少有这么阔展的芦叶了。

一见这芦叶,就会想起高远的天、清澈的小河,雪白的鹭鸶立在浅水里;芦苇在蓝天下想着什么,微风吹来,若有所悟地点头。

他85岁了,仍像隔年的芦苇一样精神,高瘦硬朗;只是耳朵很背了。

“你看,都是阔展的,两叶就可裹一只粽子了。”手里摊着两把芦叶,很自豪。

推着51型的永久车,龙头的竹筒里,插着油黑的手提秤,篾丝拖篮里,冒出青青的叶尖来;旧皮鞋裂了皮,擦得一尘不染;中山装领口破了,风纪扣系得整齐;胸袋里斜插着新华牌钢笔,卖掉一把就在小本上记一笔,并不戴眼镜。

满脸是虔诚的笑,脸皱成一颗核桃,像田野一样纯朴:“十元钱两斤,不打草甘膦的。”他轻轻地说。

草甘膦是个好东西,烟雾喷过去,杂草死光光,芦苇卷叶枯黄,像得了急性肝炎。

老人的儿子是得了肝炎走的。那年穷,也没住院,去海滩拔了茵陈煮汤喝,走的时候脸像霜打的芦叶。

他辞掉代课教师的工作,捧起了中医书,赤脚医生的位置并没有轮到他。那时尚年轻,夜晚也曾努力过,月亮一寸寸移过小窗,照在两张充满希望又失望的脸上。

沟东李芦根兄弟家娶媳妇的爆竹放了两次,3个孙子就蹦跳在竹园里。像老槐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唤醒了早晨的太阳,染红了李芦根的脸膛,烧灼了他的心。

他算过命,问过徐神仙,都说他命根薄,老无所依;但也不必泄气,阴功积德,仍会遇见贵人,否极泰来。

他并不全信命,也并非全不信;就像明知出生之日就是死亡的开始却仍努力活好每一天。

他不会泥匠木匠活,不会经商贩运;改革开放后,去工地做杂工都能挣钱;他身子弱,挥不动大铁锹,只能和留守儿童守望在土地上。土地养活了祖祖辈辈的农人,也一定能养活他。况且已到了这么好的时代,土地划到家,30年不变;国家连农业税都免了,只要种下去,长草都能肥了猪羊。

泥匠木匠老人多,种田人也老人多;超市卖的都是大棚菜,像美容院的姑娘,看着漂亮,做媳妇可不是这个味。

他的蔬菜就味美。中秋节的香沙芋,个头小,颗颗结实饱满,一咬一口香,沙糯粉爽。产量低,没人种了。尽管早市上卖芋头的都说自己是香沙芋,只有他到了才一抢而空。也不多,两天一卖就没了。他的鸡毛菜有虫子咬的破洞,但入汤酥嫩。他的洋扁豆上海人看见就买,也不问价。你不用问他打了几天药水,也不必问他浇了几天化肥;他不嫌猪场老李身上臭,老李也每年送他几刀肉,感谢他替猪场解决难题。有劲时他用扁担挑的猪粪,腰椎间盘突出后和老太婆用木杠抬,总是整桶的泼在田里做基肥。土地壮,肥力足,虫害少;汗出得多,菜也不漂亮;一年到头趴在田间,还不如贩菜的。买菜人信任他;茄子、西红柿、甜椒、黄芽菜从来都是满筐来,空筐回。他脾气倔,贩菜人包他菜,合伙提价,他从不理睬。几天不出来卖菜,就有人关心了:李老头怎么不见了?

李老头骑车卸链跌断骨,在家躺了半年,又站起来了。

手术动得好!杜主任亲自主刀。麻醉前,主任拉着他的手:“明年还吃你种的香沙芋。”他笑了。一觉醒来,病房里是秋天温暖的阳光。

老太婆忙上忙下,兄弟来了,侄儿来了,乡邻来了,带来了暖暖的亲情和乡情。村主任给他们办了失独家庭补助卡、老年补助卡、低保户卡;并征求他们意见:如要享清福,可到福利院去,政府把你两口子生活包了。

他们没有去,离不开这块热土。两亩土地给村委会流转,成为地主了。宅前宅后自己种,并不费力。岸上鸡,河里鸭;龙虾笼子,黄鳝笼子,经常钻进河蟹鲫鱼沟虾去。

他不喷药水,宅沟四沿的芦苇粗壮得像竹园;老两口闲不住,给芦苇拔拔草、松松土;菟丝子、野葡萄藤,看见了顺手捋掉;偶然兴趣好,慢慢地抬桶猪肥沤上。

立夏未到,他的芦苇就长叶了,每竿只摘两叶,天天摘,天天卖。车不骑了,推着走。从立夏卖到端阳,他的芦叶总摘不完。

春天的夕阳里,老太婆拉着他的衣衫,站在岸边;他举着带钩的青竹,把芦苇一根根勾过来;鲜嫩的剑叶,带着河水的清香,映在晚霞的红光里,也映红了老人的脸庞。

他忽有所悟,对老太婆说:“遇见贵人是不错的,贵人就是乡亲们,就是扶贫政策。”

2021-06-2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65286.html 1 3 采芦叶的老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