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博
乾隆年间,袁枚“过如皋,访冒辟疆水绘园。荒草废池,一无陈迹”。 曾经的亭榭楼阁只余残垣,倒是蔓地里蓬生的荒草温情地牵住了才子的视线,流淌在《随园诗话》间。
北宋时隐玉斋中南丰先生的青灯苦读,南明时水绘园间冒董的骨气与爱情;清初水明楼上汪氏父子的四更残夜……流转间,园子的主人来了、去了、变了、换了,这园子历经了一场场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繁华与荒芜的剧目,唯有其间的本草,随天上云卷云舒而落地萌生,并在百年、千年后依然在庭前无声地葱茏。
也许,睁开了眼来凝望世界,长久驻足世界的,并不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人非草木,人又何尝贵于草木?
因有一坛紫牡丹,这深庭小院被唤作“牡丹亭”,陡然触及这三个字,猛可地想到了因爱而死、因爱而生的杜丽娘。怎奈深锁间,一年一度的“姹紫嫣红开遍”,真个“都付与断井颓垣”。只道这牡丹是“琼岛飞来种”,却是数百年前的娇艳、今朝的寂寞。匆匆的人流中,谁肯花一个良辰、奉一盏香茗,听一段《游园》,在迷离的春光中与花共影?黯然,“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花不语,花的心中锁着往事前尘,花不语,只因无解花语之人。
《诗经·卫风·木瓜》有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木瓜是堪比琼琚的赠品啊。然园子里的木瓜,高且瘦,了无半点风情。果子熟了,是不规则的长圆形,裹着青黄的皮,倒也香,却显见的不是可以炖雪蛤的那种。却不知,这木瓜不是南方的品种,而是称为“宣木瓜”的安徽品种。哑然,原来这园子里随随便便、不起眼的一株植物,也有俗人不知的渊源,《本草纲目》有载:“木瓜处处有之,而宣城者为佳,木状如奈,春末开花,深红色。”数百年前,一粒种子被汪氏父子从安徽携至如皋,数百年后,树仍在、花仍开,汪氏父子呢?只在后人的口头与文字之间可寻。
六朝松下立一牌,说此松为曾易占与其子曾肇手植,又有一说是曾易占与其另一子、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巩所植。当年曾易占在如为官,二子都有过古庙中的青灯苦读的寒夜。如今,古庙无存,曾氏不再,只有这古桧犹翠。无数次,听人解说这古松是小行星与地球相撞而生,听人戏说院中古松与木瓜共生为和谐社会之征,听人争说手植之人是曾肇非曾巩、抑或是曾巩非曾肇,看人牵了松枝又摸摸松下胡乱堆放的二石,以祈俗世的“一百二十”(一柏二石)。默然,古松不知何年已被扭曲成“云头、雨足、美人腰”这般矫作的姿势,却更被无端误读戏说。六朝的沧海桑田尽收眼底,前已历千年远,后还会有万古长,心中事岂为俗人解得?
《忆语》载“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现在园中的老梅未必即《忆语》中的梅,然立于水榭中、漏窗下、“艳月”楼前,想必老梅眼中的池中水、四更月,非是今朝之物,却是前世之景了。恰如午夜的倾诉,不是心语也是心语;又似等待尘缘的树,“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前世的盼望”。欣然,园中老梅无驿外断桥、盛开无主的了落,却犹备零落白雪,暗香如故的高洁。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水绘本草,超然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