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情感

过后念浮生

旧年未觉

□邢晔

最深的思念,总是无言。

更不要说,红尘黄泉两相隔,白首青丝不得语。

过后念浮生,伊人独不见。

中元节,就是这样一个本该沉默的日子。

中元节在农历七月十五,民间俗称“鬼节”,重在祭奠去世的亲人。中元节是道教的说法,佛家则称之为“盂兰盆节”。

无论道教还是佛家,其实都是凡人之家。每个祭拜神、佛、仙、鬼的日子,都搞得热闹繁华,几乎没有时间与空间容得下追想。

关于中元节的古诗词数量众多,然而往往落于窠臼,浓墨重彩描摹法事,却少有写心事、情事、人事的佳作。

唐代诗人李郢长于写景状物,其诗《中元夜》果然没有写到人心。“江南水寺中元夜,金粟栏边见月娥。红烛影回仙态近,翠鬟光动看人多。香飘彩殿凝兰麝,露绕轻衣杂绮罗。湘水夜空巫峡远,不知归路欲如何。”这种缺少灵性的铺陈与堆砌,难免令人倦怠。好不容易有了“不知归路欲如何”的灵魂寻问,却缀在用烂了的典故后边,读过连叹息也不必有半点。

晚唐诗人李商隐的诗构思新奇、优美动人,但一首《中元作》,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许多别人的典故与繁复的意象里,隐晦迷离,让人读得疲乏。“绛节飘飖宫国来,中元朝拜上清回。羊权须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有娀未抵瀛洲远,青雀如何鸩鸟媒。”诗句如此诘屈聱牙,可以想见平常心思的曲折,李商隐一生困顿、有志难伸,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到了宋代,写中元节的诗词,终于回归了人间,说起了人话。

北宋诗人范仲淹文武兼备、政绩突出,以天下为己任,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气度,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风骨,在《中元夜百花洲作》中,也有“客醉起舞逐我歌,弗歌弗舞如老何”的欣然与陶然。

范仲淹是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教育家,谥号文人最为尊崇的“文正”,被南宋学者吕中誉为“宋代人物第一”。他57岁时任邓州知州,也就是诗中自称的“南阳太守”。在这里,他营造百花洲,设花洲书院,抽空到书院讲学,邓州文运为之大振。也就是在这里,他写出了传颂千古的《岳阳楼记》。

中元本为祭拜,范仲淹没那个闲工夫。他已经为军国大事、地方民生费尽心力,看到百姓安居乐业,自己难得有暇,不妨发一发“清狂”,于是在文气蔚然的百花洲设宴,“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范仲淹唱得响遏行云,客人醉得欢天喜地。

由于范仲淹,这个中元节毫无悲戚与沉痛,反而有了满满的狂气、文气和喜气。既建天上人间,何苦自囚地狱?良辰美景活人,千万不能辜负。

北宋理学家朱熹就过得太板正。他倡言“存天理灭人欲”,结果把自己弄得不尴不尬。在《中元雨中呈子晋》中,他写道:“徂暑尚繁郁,大火空西流。刀笔随事屏,尘嚣与心休。端居讽道言,焚香味真诹。子亦玩文史,及此同优游。”节日有点空闲,他也不休休闲,跟人家做思想工作,什么时候都不忘端着。再好的理,强加于人,说破天,也就是个“死人脸”“铁石心”。

在南宋诗人徐集孙看来,中元节分明是个佳节,别人拜鬼,他来思乡。他想起了什么呢?“江茶浮水色,野菜带山香。忽忆三秋菊,谁锄小迳荒?”那安恬的生活、美好的岁月、亲爱的家人,让每一字、每一句都满溢着温柔的想念。

南宋政治家、文学家、两度拜相的赵鼎,主张养民力、稳根基,巩固了南宋政权,促成了南宋中兴。他幼时丧父,平生屡遭贬谪,仍不忘勤于任事,力挽狂澜,晚年却受秦桧构陷,绝食而死。这个悲剧人物,幸好有过一个醉美的中元,给人生增添了几许暖色。

在《醉和颜美中元夕绝句》中,他写道:“年年人月喜团圆,好在诗边又酒边。莫道玄风只渔钓,也随世俗夜无眠。”幸好啊,有酒有诗相伴;幸好啊,可随世俗无眠。醉了,就不会心痛,只是,能麻醉自己到几时?

人生不易,努力偷闲。明代诗人、做过九江知府的朱曰藩就想得透彻。嘉靖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玩弄权柄爱青词,既如此,身为地方官员,“躺平”就是最佳的选择:“年来会得逃禅理,长日沈冥不愿醒。”

长日沈冥不愿醒,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只是,有心的人,哪能不思念,哪会不痛苦?

当代台湾诗人余光中说:“中秋是人间的希望,寄在碧落。而中元,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

思念,又何必非得到中元?

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悲叹:“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苏轼则在《江城子》的曲调里低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只要有心,心中有念,黄泉也是另一种人间。

那里,住着深爱的人啊。

无须中元,不必思量。

2021-08-31 旧年未觉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72533.html 1 3 过后念浮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