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梅
婆婆高龄八十九了。自公公去世后,二十多年一直坚持一人独居在两间小瓦房里。“我哪家都不去,我在自己家里自在快活”——这是这几年中,每当四子一女中有人提出她的养老问题时,我婆婆的坚定立场。即使在她今年意外小腿骨折手术出院后,四个儿子决定按月轮流奉养,她老人家却仍然要守在老窝。
台风“烟花”过境前,我对爱人说:“背也要把你妈背过来,那旧房一定漏雨,再发生什么意外……”爱人深以为然,回去以一暴雨受困视频反复宣讲,以及改商量语气为命令语气,终于,婆婆肯动了身。
社会物质财富的积累让民众早已扬弃了“卧冰求鲤”的艰辛。我爱人乐陶陶地早起买馄饨和那种嵌葡萄干的小米饼,早饭后炖上排骨、猪蹄或者鸡。我则以“色难”与“不违”的圣人之言警醒最近身心并不轻松的自己,与听力已明显弱化的婆婆做些亲和的交流,照顾她起居饭沐。
“老莱娱亲”也可算是传承孝道的天花板之一,估计生活中无人刻意而为。没想到根本无须着彩衣,我爱人暑天在家有时随性打个赤膊,婆婆就会睃着老眼,自个儿笑出声。问她笑什么,她就会更乐不可支,很有成就感:“生下来时是小肉膊条儿,现在长成这么个大肉膊儿。”
三餐之间的长日对老人来说是寂寥的。早些年婆婆到我家来吃个饭,总要插手整理这、拾掇那,如今她还是会叹息着说:“没什么可干的”,爱人笑着问她:“活儿也不少,您还能干些什么?我给您派。”什么也干不了的老人就坐在沙发上,微眯了眼,似睡非睡。额前银色短发向上翘着,脸颊瘦瘪。两手臂支在腿上,手骨节显得突兀。
我曾经有段时间在心里隐隐生过婆婆的气,为她的自以为是和大意造成我儿子小时候的几次磨难。当然我也清楚婆婆是疼爱她的每一个儿孙的,所以那些因为着急而衍生的不快情绪,早已在时日中烟消云散。在我充分体会为人母的心境后,对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养育了五个子女的婆婆不无敬意。
婆婆大字不识,也没出几次远门,当的是穷家、做的是柴米油盐的主,但婆婆的世界里曾有过与老太(婆婆的婆婆)、公公、妯娌媳妇们以及邻人之间繁复的“内务外交”。在悠悠岁月中,自然也会与一些人发生嘴仗,大抵我婆婆总能实现作为胜者的自洽并乐于与我分享这些来之不易的胜利。我自以为读过《阿Q正传》,深味卑微人生的悲凉,在相当长时间里暗嘲婆婆的这一点,直到发现历经艰苦岁月和无数孤独无助时光后(我公公当年在上海做工,后因病才返乡),九十岁的婆婆尚称健旺,我恍然似乎明白,巧滑至无丝无痕、冷酷却随处设伏的烟火人间,也许诚愚朴拙、乐天知命才能与其相克相生。
我母亲住得近,婆婆与她一直也投缘。以往婆婆一来,我母亲会领着她去赶附近人家的戏场、香功会,如今跑不动了,两位老人就只是在庭院内外走走看看,说些儿女家事日常和生老病死的古言。婆婆会笑我母亲没牙没口福,母亲会叹婆婆耳聋说话变得颠倒。有时她们还尝试做“穿珠儿”的手工活,并一致感慨眼花颈酸不中用。关于疫情的议论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入了老人的耳。社区核酸普测时,她们流露出“是不是我们也查一下才放心”的想法,我们就趁人很少时送婆婆和母亲去做了检测。
婆婆离开我家那日抹了几把老泪,我和爱人也湿了眼眶。婆婆接下来会去她长子家,而我要出门求医,也很想去苏州我儿子那里小住几日——生活在继续,自有它本来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