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10年,我想母亲,不尽的思念。回望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跟着母亲生活在农村的那段艰难日子,特别是母亲为全家生计操持劳作的日日夜夜,至今历历在目。
母亲周龙英,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出生于苏北乡村,外祖父母养育11个儿女,8姊妹,母亲排行老二。母亲年轻时跟随任启东中百公司经理的父亲生活工作在城里,后来父亲响应国家号召,带头把家属下放农村,母亲带着哥哥、姐姐由国企职工转为农民。“大跃进”时期母亲生下我和弟弟,兄妹四人跟着母亲落户在北新公社九大队八小队,改革开放后才离开。
当年我们家五张嘴吃饭,但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所以年年欠队里口粮款,是个“倒挂”大户。母亲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吃饱饭,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从我记事起,看到的就是母亲忙碌的身影。父亲在城里工作,无暇顾及家庭,家务事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母亲柔弱的肩膀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纺纱织布、做针线活,常常一觉醒来看到她还未停歇。第二天清早,我们还在睡梦里,她已是手提肩背,步行四五里路到镇上卖鸡蛋、卖青菜。
我最心疼母亲夏收时节没日没夜地干活,母亲手舞镰刀收割麦子的场景,让我永远铭记。
那年我已上初中,那天特别闷热,跟着母亲走到麦田时,感觉气都喘不过来,再看到这铺天盖地的麦子,镰刀一下子掉落地上:“这麦子,猴年马月割得完呀?”母亲说:“不急,先割麦埭(行)一半,你从脚下朝前割,我到当中割过来。”母亲径直走到那个位置挥舞镰刀,我也赶紧开镰。我割了五六把,一个劲地喘气擦汗,母亲已近在眼前,半埭麦子转眼之间就割好了,我信心大增。割了一个小时,母亲就让我歇着。我坐在田埂上喝水看母亲割麦。
母亲右手握镰刀弯下腰,左手轻轻朝左下方一勾,拢住一把麦子,右手随即跟进,锋利的镰刀口切入麦秆根部,右手臂一发力,“唰”,麦子割断离地,两手配合顺势放置。母亲以这套循环动作向前推进,速度非常快,只见她矫健身影离我越来越远,到后来只看见烈日下一望无际的麦田,金光闪闪、耀眼无比。让我震撼的是:母亲弯腰割下第一把麦子之后,就一直割、一直割,不直一次腰,直到麦田尽头。而我差不多割一把就要直腰歇一下,中间不知要歇多少回。母亲这幅弯腰埋头、勇往直前的割麦图,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稍大些就做母亲小帮手,增加家里鸡、鸭、羊、猪的饲养量,猪由两头增加到三头以上。养猪收益好,毛猪出栏换钱,猪粪便还是队里最需要的农家肥。母亲养猪善动脑筋,她认为猪生长期中有一个最关键的阶段,就是盛夏酷暑期,猪不能落膘,还要长肉。母亲用黄蚬汁拌猪食,让夏天猪食欲不减反而大增。黄蚬是一种淡水蛤,其肉和汁鲜嫩可口,宅前的南运河隐藏着丰富的黄蚬资源。暑假里,喝着运河水长大、练就一身好水性的我,几乎天天下运河,扎一百多个猛子,捞来50多斤黄蚬。
我们家的猪养得好,生产队长把集体养猪场交给母亲负责,享受男劳力工分待遇,其他农活不用干。这让母亲喜出望外,她全身心地投入养猪场工作,多年积累的养猪经验派上大用场,一年后猪场大变样,一举摘掉养猪后进队帽子。
母亲为全家生计日夜操持,很少过问我的学习,但母亲有一个当时让我很纳闷的举动,就是自我上小学以后,每周总有一两个晚上,她放下手头的活,让我读书或念信给她听。记得我读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清瘦的脸庞微笑着,静静坐着等我读课文。我读的是记叙文《今日公益村》,文中描绘了近海公社渔民为春汛出海打鱼做准备的繁忙景象,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东边好,丫头朝东嫁。”两年后,她的一个干女儿嫁到近海公社,新郎是一位老师。
母亲最爱我念信给她听,那种期待和专注让我惊讶。念得最多的是两位当老师的舅舅的信,母亲的表情常常随着我念信的内容而变化,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沉默、一会儿流泪。只要听到外祖父情况的内容,她总要我慢点再慢点,眼眶里常常噙满泪水。那时我年幼不懂事,母亲是多么思念苏北老家的亲人,特别牵挂外祖父。我读舅舅的信,由此喜欢上了二舅舅结构严谨、大气洒脱的钢笔字,悄悄地模仿练字。母亲发现后,说:“妈真想你能当个老师,像你舅舅那样。”老师是母亲心目中最敬重的,然而,那个年代的老师是被人瞧不起的“臭老九”。幸运的是,在经历了两年农民生涯的磨炼后,迎来了恢复高考,我考取师范,如母亲所愿当上老师,母亲脸上露出少有的灿烂笑容。之后不久,哥哥、弟弟也考取大专院校,母亲这才离开农村,回到启东县城,与父亲团聚。
母亲让我念信读文章,是母亲的一种睿智,她让我感悟生活的美好和亲情的珍贵,锻炼了我的朗读能力、养成了我的读书习惯。
我平实的人生底色,是那个时段母亲为我打下的。母亲低头弯腰、勇往直前割麦的情景,永远激励着我踏实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