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情感

旧年未觉

长向别时圆

□邢晔

提起中秋,最招人恨的诗人,是苏轼。

南宋文学家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其实,“尽废”的又何止于词?诗、文亦然。

在苏轼之前活跃的诗人,写过中秋的,就有文学史上的几位超级大家: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韩愈……然而,这几位的中秋之作,佳则佳矣,读过无痕。

唐代诗人王建声名稍欠,却妙笔动人,“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首诗对月怀远,蕴藉深沉,甚至自诩慧心独具,揶揄别人尽管也在望月,却无秋思可言,有评家说:“这真是无理至极,然而愈显出诗人痴情,手法高妙。”但这首诗不仅“无理”,而且无趣:题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特别点明写给友人杜元颖。杜元颖是什么人?唐太宗李世民智囊“房谋杜断”杜如晦的五世孙,祖上为相,父为大理正,自己后来也当过宰相。但此人长于文辞,更长于媚上欺下、盘剥百姓。王建这首诗原注为“时会琴客”,说明是中秋与友聚会的应和之作,却非要致意并不在场的“杜郎中”,其意为何,不能不引发疑义,累及佳句。

“余词尽废”者,于斯空前,至今绝后。辛弃疾、陆游、纳兰性德,虽各惊才绝艳,于中秋词上,无以言。

唯一能与苏轼相抗的,仅“谪仙人”李白。无论是《静夜思》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还是《关山月》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抑或是《把酒问月》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都与苏轼的风格相若、相亲。唐宋两谪仙,灵思自无边。

然而,李白的这几首名作,极写明月,却未必是中秋月。即令是写中秋月,却未必如苏轼般,亦人亦仙,仙人合一。

苏轼的《水调歌头》,上片望月,追寻宇宙、人生之理,究极时光、理想之境:“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清代学者程洪、先著在《词洁》中说: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

苏轼何许人?现代作家林语堂在自著《苏东坡传》的序言中这样评价:“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散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一言以蔽之,苏东坡是一个真正的活人。

天仙化人,终会落到“人间”。他不是月亮之上的飞升者,而是月下歌哭的多情人。

知时、晓事、审美、善思、能工、好吃,苏轼多面百相,皆为挚爱:爱人、爱己、爱生活。

既回人间,下片自然怀人。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所怀者,亲人、胞弟子由,“三苏”中的“小苏”苏辙。

谪仙向来颠沛,亲人颇难相见。苏轼“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兼怀”二字,道不尽漫长光阴中的辛酸苦痛,说不完蹉跎岁月里的忧思挂牵。

这一年,39岁的苏轼任密州太守,人近不惑,仍“左牵黄,右擎苍”,“聊发少年狂”;37岁的苏辙也被贬多年,已迁任齐州掌书记。两地相隔不远,兄弟二人却已七年未曾相见。

中秋,本是亲人团聚的佳节,也往往是望归思远的时间。苏轼的中秋非为思念苏辙而过,欢饮大醉之后,仍不觉“兼怀”。这样的“兼怀”,分明是“长怀”与“常怀”。

中秋怀人,多为怀亲。此亲,包括血亲、情亲、道亲、理亲、事亲。苏轼与苏辙五亲具备,堪称至亲。由此,“人长久”之愿、“共婵娟”之盼,信然,自然。

古来中秋词,硬做、假做、瞎做、难做、不会做者居多,真而仁、仁且能者,难得一见。

情、境、人、文,自在奔放、天人合一者,唯苏轼,唯《水调歌头》。

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离别;有多么圆满,就有多么残缺。

向别而圆,这是明月的模样;向死而生,这是人生的真相。

真正的勇者,敢于向死而生;真正的深情,甘为相逢而行。

最是怀远伫中秋,明月通透人间词。

在人间,照无眠,长向别时圆。

别也念长久,离亦共婵娟。

2021-09-21 旧年未觉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74860.html 1 3 长向别时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