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晔
秋分至,萧索来。
昼夜在此中分,秋天已然过半。
实际上,不待秋分,从白露开始,那天地之间静美的凝视就暗含着忧郁与愁思;然后是秋分、寒露、霜降,秋天的后四个节气,每一个都意味着更重的寒意,像一首热烈的歌慢慢流向终点。
关于秋的忧郁与愁思,大多是从身体开始的:寒意渐起,皮肤感觉冷;白昼更短,眼睛感觉暗。年轻人气血旺盛,如日初升,些许寒意何足挂齿?稍一运动便和融舒泰。中老年人却日薄西山,每一点寒意都在侵消肉身的防御和灵魂的守护。更不要说病人、离人、飘零人、伤心人了,身心两亏,自然黯然魂销。
文人相当夸张,诗人容易激动,女人比较敏感,对秋的感受难免偏于负面,为秋寒、日短而扰的体感轻易就转为憔悴难支的心态,甚至会形成身心两伤、相互强化的闭环。
先秦诗人、辞赋家宋玉长相俊美、识音善文,17岁就成为大夫,写就《高唐赋》《大言赋》《小言赋》,21岁与庄辛联手平定叛乱,但50岁时,他被昏君权奸免去了一切职务。这一年,他写出了《九辩》,一开头就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这个深感“薄寒之人”,眼中是“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心里则“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题为《九辩》,实为“九郁”。秋天看似是他空阔的背景,实际上却是他衰颓的前程。
所谓“悲秋”,其实多为“怜己”。国乱、国难、国殇、国耻大背景下的文人与诗人,早已无路可走,比不过蝼蚁,装不了孙子,却仍放不下梦想。故而前有屈原投江而死,后有宋玉郁郁而终。
后世的文人与诗人也大抵如此。不过,经过一代代故事与典籍的熏陶,文人越来越“像”文人,诗人越来越“像”诗人,诗与文不再仅仅是心灵的舒张,而带有交际、游戏与自欺的功能。
晚唐诗人马戴被宋代诗论家严羽、明代文学家杨慎、清代文学家王士祯等推为晚唐诸人之上,其大作凝炼秀朗、含思蕴藉,却也仅止于此,不足以与李商隐、温庭筠、杜牧相抗。严、杨、王之语恐为谬赞。马戴之作,说好,确实甚好,却也不过是甚好,看不出他心灵的绚丽与飞扬,几乎无一句令人拍案。
这一切,大概是由于马戴大半生落拓,早就染透了人生的秋寒。他早年屡试落第,困顿于场屋近30年,45岁才登第,此后25年的生命大多处于社会边缘,还直言获罪被贬,羁旅、失意自不待言。
这个缺少春红、未经夏艳的诗人,也许从不曾有过青春的骄傲,而只有草根的倔强。即令客游,南至潇湘,北抵幽燕,西至沂陇,中间久滞长安一带,并隐居华山,遨游边关,这般丰富的经历,竟然没有炼就气魄,“偶得”绝句,真是奇怪。许多诗作,竭尽词力,难道是努力让自己减少一点自卑?
他的《送僧归金山寺》写道:“金陵山色里,蝉急向秋分。迥寺横洲岛,归僧渡水云。夕阳依岸尽,清磬隔潮闻。遥想禅林下,炉香带月焚。”在我看来,这是一首诗,努力作风雅,如此而已。他颇得赞誉的《塞下曲二首》《楚江怀古三首》亦如是。倒是《灞上秋居》中有两句,“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有些“寄屋”书生自道的穷酸苦味。
南宋诗人陆游也是个倒霉蛋、受气包,被母亲逼迫休妻,被秦桧嫉恨压制,被皇帝恼怒贬谪,但比起一生温凉的马戴,他“六十年间万首诗”,有过无数次热血沸腾的时候,雄慨似东坡,情词冠全宋。
陆游的一生也处处灰暗,但青春向来不败,盛夏处处花开,秋冬不过是收获与收藏的旅程一段。甚至临终,他也要修建直通黄泉的信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现代学者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这样评价:“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又何止是爱国情绪呢?爱情、友谊、田园皆如此。作为人,陆游有时不得不选择现实的委曲,却从没放弃过精神的求全。这也是为什么周恩来、赵翼等认为放翁胜东坡。
连秋分后的凄冷,耄耋之年的陆游都写得青春狂放。一开始,笔墨灰暗,满纸寥落,“今年秋气早,木落不待黄,蟋蟀当在宇,遽已近我床。况我老当逝,且复小彷徉。”马上,就藏不住顶级文人的高格:“岂无一樽酒,亦有书在傍。饮酒读古书,慨然想黄唐。”收笔更是傲娇着星斗般的灵魂:“耄矣狂未除,谁能药膏肓。”疏狂已入膏肓,无药可救浪漫!
秋深又如何?意重归去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