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海陵旧话

査士标画作

令人惊喜的是，在吕清的诗里，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振藻园，一共有三首。这三首诗就像珍藏在袍袖里的三只锦囊，只要打开它，就会打开通往园子的一扇小门。先来看一首《辛酉立秋后一日，振藻园荷始花，恨先人构斯园而未之见感赋》：

池藕三年后，秋风一夜开。略添新草木，还是旧楼台。暗泪香前满，悽情花上来。阑干风飒飒，疑是助人哀。

辛酉是康熙二十年（1681）。三年前，吕清在振藻园里种下了一些树木花草，三年后立秋后的一天，园子里的荷花开了。芙蓉竞放，花香满园，这让他想起故去的父亲，辛勤筑园，却没有看到如斯美景，这让吕清很伤感。这首诗隐隐约约传递了一些信息，振藻园至少建于康熙十七年，是由吕清的父亲所建，但建后不久就去世了，后来吕清对绿化又进行增添，使园子更备风韵。园子有亭台、有楼阁、有荷池，规模应该不小。

振藻园还有一个很大的竹园子。吕清在虹县时，时不时被梦里几丛碧绿的竹子摇醒，醒后再也无法入眠，只好把相思埋入诗中，写下这首《忆振藻园竹》：

平生素具子猷癖，手植龙孙无数尺。抱甕移锄日几回，阶前踏遍青苔石。坐见春风生美箭，月落空庭犹恋恋。不须僧寺报平安，一任肩舆来别院。青毡一旦寄孤城，辜负新阴满小亭。何时一枕北窗下，看君变化入青冥。

真是不可一日无此君，何况此君为吕清亲手所植。人生可以困顿、可以潦倒、可以沉吟，唯有春光与绿竹不可辜负。

还有一首《喜张与偕设帐振藻园》：

此是鱼盐地，论文有几人。残篇予独枕，古道尔为邻。看月潮声近，烹鲜海味新。时时携手共，踏遍小园春。

这首诗应该写于吕清解职归来之后，一个叫张与偕的人答应来振藻园设馆教读，这让吕清非常高兴。他开心的是，身边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谈诗论文了。

其实，吕清这一辈子是结交了不少诗朋好友，如吴树屏、汪上玉、王鹿田、吴天一、洪仿沂等等，其中就有大名鼎鼎“新安四家”之一的查士标。有一年，吕清与他一起去河南鹿邑游玩，写了一首《鹿邑月夜与查子二瞻、洪子衷白、吴子树屏、管子念修、家兄任庵，西涧登老子台，泛舟至白云庵，分韵得城字》：

城里平湖夜色清，湖光半壁浸古城。白云遥忆华山梦，紫气空留柱下名。芳树远笼渔市小，扁舟处泛浪痕轻。频年马首多惆怅，对此苍茫无限情。

此次游览，查士标也写了一首《月夜再登老子台放舟白云庵即事》以记其行。翻看查士标的《种书堂遗稿》，发现他曾多次踏访此地。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原来他的女婿吕士鵕就是鹿邑县的知县。吕士鵕不是别人，正是吕清诗中的那位“家兄任庵”。他字邻祑，号任庵，从康熙二十四年（1685）以贡监出任鹿邑知县，前后达八年。他是一个很好的官，具古名吏风，在任上做了许多好事，且修有《鹿邑县志》存世，至今一些谈鹿邑的文章还时常提到他。吕士鵕出生于歙县吕村，其父吕应昉（字旦先）与渐江交好，渐江为他画的《为旦先作山水》《始信峰图》至今保存完好。吕士鵕是吕清的胞兄吗？根据相关记载，吕士鵕弟弟名叫吕士鹤，字御青，而吕清并不在其列，极有可能吕清的先人也出于吕村，吕士鵕与吕清为同族兄弟。再说查士标也是休宁人，他的二女婿方东玉为宿松学博，与吕清应属同僚。此外，吕清诗中的洪衷白也是查士标的好友。所以吕清与查士标熟稔亲切，一点都不奇怪。虽然查吕二人的诗均未记年，但根据收藏在广西博物馆查士标《鹤山草堂图》（康熙戊辰清明前三日画于鹿邑署中）的题款来推测，他们游览鹿邑的年月当在康熙二十七年清明前后，那一年查士标七十三岁，正与他诗中首句“老来筋力怯消磨”相吻合。

查士标还曾经来过如皋，在他的诗集里，就有多首写于如皋的诗。某一年的上巳节，他游览了洗钵池，喜晤了佘羽尊，参与了三月三的雅集，一直到暮春还没有离开。这期间，他有没有来过皋东掘港场，游一游吕清的振藻园呢？谁也说不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振藻园的客厅里，一定悬挂着查士标的大幅山水中堂。吕清那咫堂的书案上，一定摆放着诗友们的手卷、册页、扇面、手札。当然，还有酒、还有诗，还有主人与宾客的吟哦声，只有这些精灵一同入住，振藻园的风味才会慢慢地发散开来。

吕清写有一本关于盐法的专著，他的先人极有可能是一名盐商，要不然哪里有大把的银子来构筑一个庞大的园林？只是，再坚硬的富贵也经不起时间的侵蚀，世间的繁华过眼皆空。如今康熙年间的那个振藻园早已在喧嚣的红尘中悄然解体，但文字构筑的振藻园却成了不朽。它没有消失，它永远停驻在主人的诗歌里，主人那素净的文字更加赋予了它静穆幽深的气息。今天，每当打开吕清的诗卷，雾霭散去，振藻园便若隐若现，诗歌中的它变化无方，一诗一境。我们只需停下脚步，就会看到荷花正在临水自照，竹笋正在吐出美箭，读书声正在自由滑行。午后的阳光缓缓移过，满地的落红被风吹起。

吕清坐在一流清溪的对岸。我想，如果在那个时代，我遇见他，肯定会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