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情感

霜天竞自由

旧年未觉

□邢晔

到霜降,一切已无法回头,直被北风吹向冬去。

在一年里头,秋是最纠结、最踌躇的季节。然而,无论曾勾留多少明媚的春光到此返照,无论蓄积过多少热烈的夏梦为伊甜蜜,这繁华的秋天,终敌不过自然的趋势——那愈来愈冷冽、愈来愈凋零的走向。

四季之中,秋光最美。论及风景的繁盛、物产的丰盈,春、夏、冬三季皆有不及。不过,秋天也滋长着生命中最多的悲愁。也许是冬寒将至,多想无益,何况正如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所言:“冬天已经来了,春日怎能遥远?”冬天反而较少悲词。向冬而行的秋天,风风雨雨,叶叶声声。

秋的悲愁,不在于寒冷与凋零,而在于渐冷、变冷,在于日益萧瑟。于是,三分寒意,就成了十分凄切。

最极端的句子,是秋瑾的遗言。

秋瑾曾发起妇女运动团体共爱会,参与创办中国公学,创办《中国女报》,是中国女权和女学思想的倡导者。秋瑾更是近代民主革命志士,先后加入光复会、同盟会,任同盟会浙江主盟人,1907年7月15日于绍兴从容就义。

当年,秋瑾奔走沪浙各地,准备在浙江起义。7月10日,秋瑾得知党人徐锡麟在安庆起义失败、事泄,但她坚决拒绝离开绍兴避祸,表示“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毅然留守。7月13日,秋瑾被捕。她坚不招供,写下“秋”字后,仅再书六字。

秋风秋雨愁煞人!

秋瑾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因为政治被斩首的第一人,激起了极为强烈的社会反响。这句诗由于出自秋瑾手笔而传诵至今,极为强烈地张扬在我的印象之中。

秋风秋雨,加一个“愁”字,让人怅惘、悲戚,颇有瑟缩、自怜之感。但再加一个“煞”,秋愁立时变得激烈乃至暴烈。

诗无达诂,字有多义。“煞”,有结束、勒紧、很、极等义,也同“杀”或“刹”,还有凶神的意思。

“愁煞人”何解?这就要回到文本,回到语境。

其实,“秋风秋雨愁煞人”并非秋瑾所作,而是出自清代诗人陶宗亮的《秋暮遣怀》。全诗为:“人生天地一叶萍,利名役役三秋草。秋草能为春草新,苍颜难换朱颜好。篱前黄菊未开花,寂寞清樽冷怀抱。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出门拔剑壮槃游,霜华拂处尘氛少。朝凌五岳暮三洲,人世风波岂能保?不如归去卧糟丘,老死蓬蒿事幽讨。”

陶宗亮是太仓人,因追慕先人陶渊明(字元亮)而取名“宗亮”,号归园、淡人、淡真等,晚号悟元老人。他隐居娄江支流桃源泾畔,以诗画自娱,为人品高行洁,遇善不吝,乡党称他为德人,92岁高龄去世。

这样一个淡泊的人,在秋天的傍晚抒写情怀,无非是一个隐于野的文人对流俗与名利的鄙视、对志向与宏图的叹惋、对时世与社会的怨愤。人在秋中坐,愁为心上秋,他的“愁煞人”,大概是说“愁死了人”或“让人愁极了”。他愁煞的结果是,想想还是算了,什么都是浮云,不如回归田园,沉醉酒乡,访仙问药,终老在草野民间。

如果不是秋瑾,这句诗恐怕只能算是文人的中规之作。与李清照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徐再思的“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陈文述的“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大抵是一个路数、同等精彩。

同样的句子,在秋瑾笔下,却风云九州、壮怀人间,拥有了全新的品质。

七月中旬,正是夏天,秋瑾的心头已是深秋。秋风,秋雨,愁煞人。愁这满目疮痍的中国,愁那救民倒悬的大业,愁那民众自由的未来。唯独不愁自己。都说,生死之外无大事。在秋瑾那里,生死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甘愿舍身,血沃中华!

对于秋天,大多数人颇为喜爱,并无伤悲之感。秋天不太冷也不太热,有美食、丽景,适宜休闲、出游。清代诗人赵庆熹的《疏影》写得倜傥,“溪光澹沱,趁嫩晴出郭,催放轻舸。”“倚水窗盏许茶时,又是一桥穿过。”一路目迷心醉,收笔更加潇洒:“却羡他,开扇柴门,临水老渔闲坐。”

秋光如此静好,到一代伟人毛泽东的笔下,尤为壮美。“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万类霜天竞自由”与“秋风秋雨愁煞人”,都是缘于对人间无限的挚爱。

寒秋霜天,正是万类竞自由的好时空。霜降之后,一切都不必回头。从现实到理想,我们只是遇见风雨,经过秋天。且笑对,迎冬而行,向春而生。

2021-10-26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78332.html 1 3 霜天竞自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