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牵牛花是植物界的徐霞客、麦哲伦、马可波罗,它最善于探索发现并抵达未知的陌生世界。如果植物界进行引体向上体育运动,牵牛花肯定会拿冠军,它把自己轻巧的身子骨交给风,风教练教会它保持向上的定力和信仰,一天一天进取,没有花香抵达不了的地方。
芝麻率领千军万马,一支就可以活成一个司令部队。这挺拔向上的壳,是它灵魂的巢穴,它们一律保持同一种姿态,向秋天告白,一根笔挺的脊梁就是秋天的旗帜,就等太阳一声令下后脱壳而出。芝麻破壳而出的刹那,仿佛一种涅槃,它让痛苦成为灵魂发出的香味。从春到秋,处在青春期的每一粒芝麻都躲在幽闭的壳内修炼。这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啊。
芝麻一身金黄,它黄皮肤里的信仰,向善向美向上。秋风染尽每一种植物,给它们慢慢披上袈裟。我在清晨散步,加入这素朴的队伍,成为它们的亲戚朋友。
秋风薄凉,为人世的每一次日出满含衷肠。这深情厚谊,古老而又忠诚,抚慰大地上的风物一天天走向衰老。
枯藤搭起秋天的灵棚,秋风吹过,唱着最后的挽歌。田野里的花儿开成夜里守灵的眼睛,接受月光的加持和露水的洗濯。鸟鸣传送稻禾的美德,寒蝉凄切,感恩大地的功德。芝麻微小,却抱着天空的一角。花生落地,最密的心事有着最浓的皱褶。肉身归于泥土,美德内敛如稻谷。勤劳隐忍吃苦是大地给予花生的教诲。植物们安宁如学生,认真领会通俗的哲学。叶子的衣裳破了,等着风的针线缝补。花的眼睛涩了,期待神的抚慰。彩虹的脊梁终究要弯曲消失,走过风雨的脚步,天空会传送她功德。
银杏弯腰搭起彩虹,袈裟还未上身。桂花等待盛开的钟声。一粒粒鸟鸣,对着安身立命的树木表达衷心。9月,芙蓉成为主人,参禅进入空门。紫薇骨头最硬,手里握着一把首饰般的星星,等待黎明。喜鹊盘桓云顶,宣布十月的福音。睡莲在早课中睁开眼睛念经,风声如梵音让我静心。月季佩剑,握紧手心里的刺,谁的美丽不带伤痕?
寒蝉凄切声声,白露在黑夜里提炼纯金。绣球花褪去华袍,一派天真守住初心。它们丰腴,素面朝天后的从容,引领蝴蝶上升。一声虫鸣的浅吟低唱是一段征程,这微型的宇宙标本里藏着一个辽阔的疑问。人生如寄,我们终究和它们相同,寄居在这世界的表层,如一只禽虫,不存在孰轻孰重。
常常清晨在田野里散步,遇见这些植物,它们如同老朋友一样在原地等我。雨水是它们的沐浴露,洗濯身上的尘埃。露水晶莹,探测人间还有多少尘埃污垢藏在肉眼看不见的褶皱里。雨滴是神的手指,抚摸这些蔬菜细腻如婴儿的皮肤。
现代化的收割机是统治者、检察官,对每亩地的收获最有发言权,它的车辙经过的地方,是判官案卷上圈阅的符号,它是否满意土地的答卷,全在于车辙的深浅。车轮的印痕是土地的表情。田野里一垄垄不多的荞麦头戴白帽,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不分你我。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认识荞麦了,就如同世俗社会有人不待见命运坎坷、一肚子苦水的穷人。穷人是这个世界的良心,我的那些穷亲戚们有着这个世界上最自然洁白的心。命运不垂青他们,他们天天吃苦,荞麦一样寂然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哲学。
田埂上、柴垛上、被拆迁后的残垣断壁间,扁豆花太野了,没心没肺、我行我素,看上去缺乏教养,太自由了,越是自由的植物活得越是蓬勃。或许,植物的词典里没有教养这个词,大自然的节气是它们的老师和律令。扁豆花在秋风中擦亮一簇簇火苗,天空因此生动,仿佛最贴切的一个词找到了它最适合的段落空间,成就了自身的意境。
柿子飘黄,刚采摘下来时黄绿相间,在家里放一段时间,它坚硬的心在时间之霜的调教下变得柔软通透。涩味褪去,火气不再,它咽下苦涩和时光和解,在黑暗里交换一勺甜,沁人心脾是对柿子最好的表扬。
掐一枝扁豆花回家,插在空酒瓶里,这是一瓶微缩的秋天。寒蝉抱紧瘦琵琶,在残弦上取暖。桑田里桑树的老枝爆出新嫩叶,尽管是深秋,但颇有“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春意,这多像母亲受尽磨难,为儿女迎来黎明的曙光。
谁也不比一朵野花孤独,蓝色的朝颜零落田野,一朵花的天堂就是一些草木的星辰。一口大缸被遗弃在拆迁后荒芜的庭院前,颇有点行为艺术的感觉。空洞的缸睁大眼睛,对着星辰日月,它成了小禽虫的安乐窝。缸残缺,所有的风华老去,青苔在缸壁上安营扎寨、步步为营,它蹲在原地如改朝换代后最忠厚的那个老臣,忠心于老帝王,可是帝王已经灰飞烟灭、只剩残垣断壁。走到土地中间去,看朝露打湿一朵草叶,看草叶上的露珠在月光下歌唱然后施展它们的隐身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