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文化周刊

在海门,读张謇、卞之琳两本大书

□晓华

说起海门,就不能不说两个人,一个是张謇,一个是卞之琳。

由张謇选定校址的如皋师范,是我工作的第一站

以前我一直以为张謇是南通人,因为他在1902年创办的“通州民立师范学校”(即南通师范)就在南通,那是中国第一所独立设置的师范学校。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如皋师范工作,在校史中看到如皋师范也是1902年创办的,校史中还记载了创始人沙元炳在筹划建校之时,曾经专程邀请张謇来如皋商讨办学事宜,随后在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的3月和5月又两次赴通与张謇交换办理公立师范的意见,并拟定了办学章程。同年9月24日“如皋公立简易师范学堂”(即如皋师范)成立。

时间过去了80年,我来到张謇、沙元炳几经考察,最终选定古城如皋东隅为校址的如皋师范,这里是我工作的第一站。非常幸运的是,学校完好地保留了建校之初的古建筑群,书院构制,庭院回廊,古园林建筑专家陈从周先生曾激赏道,如皋师范“是我国师范学校中保留原有风貌唯一完好的物质文化遗存”。我深爱着这所学校,这个被护城河环绕着的学校,这个由一进五堂传递出浓浓书卷气的学校,这个由“育贤桥”和“师范桥”连接着的学校,这个有着浓郁的学术气息和求真务实精神的学校。在后来的二十年的教育教学生活中,我渐渐了解了师范教育,也渐渐懂得了张謇的教育理念在师范教育中的滋润和影响。张謇说:“诸友须知教育事业,课程是一事,管理又是一事;学问是一事,道德又是一事……其间消息关联,正须下博学审问思明辨功夫。”他在揭示“教育”的含义时说:“以教为育,便是干涉而非放任。放任者野蛮之事,干涉者文明之事。”虽然我没有系统地学习张謇的教育思想,但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了教育的根本和灵魂。

其实,就在我工作的第一年,我就到了海门,那一年我20岁,还是一个年轻的老师,学校派我到兄弟学校——海门师范取经,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20世纪80年代初期交通还不发达,我坐上长途客运车一路颠簸,在尘土飞扬中到了海门。怎么找到学校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空旷的海门县城好像有一条大马路,路两边的房子很矮,树也不多,四下望去,人也很少。那时我并不知道张謇与海门的联系,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次来到海门,它与我的印象差距太大了,已经完全是一个现代城市的风貌。这一次来,我们的重点在常乐镇,这里是张謇的故乡,而且有一座闻名遐迩的“张謇纪念馆”。

张謇纪念馆坐落在常乐镇状元街东首张公故里祠堂旧址,具有江南建筑风貌,院子里很安静,张謇的铜像立于祠堂内,祠堂旁边是一方水塘,小桥、亭台,很江南的样子。水塘的后面是新建的张謇纪念馆,整个建筑沉稳大气,墙面是青砖白缝,屋顶为灰色平瓦,显示出民国建筑风格。仔细将纪念馆的陈列一一看过去,我才知道,过去对张謇的所知实在是太少太少,教育只是他所实施的众多工程中的一个部分,纪念馆的图片和资料从他的出生成长到实业救国,再到教育兴国,以及他所涉及的公共社会事业,都做了充分的展示,他的人生几乎就是建立一个全方位的现代社会的一生,而且是亲力亲为的一生。

我在一张照片面前站立良久,那是张謇在保坍工程现场视察,据说这是张謇留下的最后的影像。运用海外先进的水利和水土保持的科技来进行大面积的滩涂围垦,是张謇一生中花大力气的地方,他曾发起成立“南通保坍会”并任会长,负责沿江一带的保坍工程,也曾专门召开过较大规模的国际水利研讨会,邀请中国河海总工程师贝龙猛及荷兰、瑞典、英国、美国等国的水利专家共商南通沿江保坍大计。而他最后一次跨出家门就是为了去江岸视察保坍工程。画面是保坍工程的全景图,工人们正在紧张地施工,画面中央身穿黑色马褂、拄着拐杖的老者就是83岁的张謇,他身体前倾,已然是在用拐棍强撑住自己。从这张图片,我们读出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大字,也读出了他的疲惫和不甘,正如近现代思想家胡适所言:“张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他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30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全国。终于因为他开辟的路子太多,担负的事业过于伟大,他不能不抱着许多未完的志愿而死。”但不管怎样,张謇是让人钦佩和感动的,他举毕生之力亲手创建的“中国近代第一城”,全方位地展示了他的思想和精神,为后人称颂。

从张謇的教育理念中抽身出来,我进入卞之琳的诗歌世界

我的人生在新世纪到来后不久发生了很大改变,告别了讲台,也告别小城如皋来到南京,从此由一个教育工作者变成了一个文学工作者。我从张謇的教育理念中抽身出来,进入的恰恰是卞之琳的诗歌世界。卞之琳和张謇是同乡,一个在汤家镇、一个在常乐镇,两地的距离只有十几公里,我们从张謇纪念馆来到了刚刚开馆的卞之琳艺术馆。

正好是台风过后,天气特别好,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下,云摆出了各种造型,艺术馆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也变得格外醒目。汤家镇离海很近,是一个鱼米之乡,我们在卞之琳的人生轨迹中可以感受到,镇子里锅碗瓢盆、商铺摊位构成的日常生活,与镇子外的稻花飘香、白鹭翩飞构成的诗意画面,给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卞之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为他日后大量的诗歌创作和翻译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那一首《断章》,几乎成为千古绝唱——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每当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带着江南氤氲水气的画面就浮现在我眼前。每个江南的古镇都会有那种独孔的拱形小桥,在水的倒影里形成一个大大的圆,临水而居的人们每日就如同生活在画卷中,桥上的青石板早已被岁月磨得光亮可鉴,雕花窗格里闪过的是修饰过的妆容。我想刻在诗人脑海里的也是这样的江南画面吧,在这首诗里,他将传统的意境和西方象征主义的艺术手法融为一体,短短四行表达出内心绵长的情思,这里有美好、有感伤、有空寂、有清冷,复杂的情绪中既有东方的深邃悠远,又有西方的哲理探究,其丰富性令人赞叹。

在卞之琳艺术馆里,与《断章》一样给予突显的诗还有一首诗,那就是《尺八》。“尺八”是一种类似箫的乐器,相传于唐朝时传入日本,因长度为一尺八寸,故称“尺八”。卞之琳艺术馆馆长告诉我,他们还将馆内的一根立柱装饰成了“尺八”的模样,真是这样,艺术馆非常注意装修的细节,在以现代简约的形式为主体的基础上,在细节上注重品质,每个角落都做了精心的设计,以求精致完美。

《尺八》这首诗在醒目的位置得以彰显,这首思乡诗我很早就读过,尤为喜爱,它把我带回到1935年,诗人住在日本古都京都的东北郊,夜半听楼下有人吹奏“尺八”,顿时勾起了他的无限乡愁,他曾说:“我只是觉得单纯的尺八像一条钥匙,能为我,自然是无意的,开启一个忘却的故乡,悠长的声音像在旧小说书里面梦者曲曲从窗外插到床上人头边的梦之根——谁把它像无线电耳机似的引到了我的枕上了?这条根就是所谓象征吧?”写这首诗时,祖国面临着被瓜分、被侵略的危机,诗人的哀愁就不仅仅是单纯的乡愁了,而在“即景即事”的抒情中表现出来,充满了感时伤国的心绪。在一次新九州爱乐乐团的视听音乐会上,有一个尺八演奏的曲目,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尺八的声音,它苍凉辽阔的音色,让我立刻想到了卞之琳的《尺八》,空灵而深邃。

卞之琳是一位不愿张扬、喜欢思考的诗人。诗如其人,他的诗歌世界里充满了平和恬静的气息,作者自身对于诗歌创作的严格要求:“我写诗,而且写的抒情诗,也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作者写诗不仅是抒发情怀,而且是表现他那份独到的人生体验,暗含的富有卞之琳特色的那份情感淘洗和体验。

卞之琳艺术馆的设计者充分体现了他的这种人格魅力,在现代风格的场馆中适时地融合了古典浪漫主义的色彩,并通过卞之琳生前用过的物品以及书房的还原,让参观者融入其中,回望他的一生,那些鲜为人知的真实事件,无不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在海门,先读张謇,后读卞之琳,这两本大书值得我们一读再读。

(晓华,本名徐晓华,江苏如东人,评论家,现为《扬子江诗刊》副主编。)

2021-11-1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79803.html 1 3 在海门,读张謇、卞之琳两本大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