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晔
到了大雪,当年已在倒数。
彻底的冬天与寒冷即将到来,手脚的皴劈与心灵的孤寂早成宿命。满天的花朵容易致盲,此刻,唯有等待,和静听。
对于饥寒人和动植物而言,大雪是命运的考验、是身心的煎熬,甚至是索命的绳索。
人们爱说“瑞雪兆丰年”,都盼着雪多下几次、下大一些。但贫寒者往往冻死于黎明之前,动植物总是僵硬在酷冷之际。怀有“何不食肉糜”思维者,很难想象风雪长夜里如雷的腹鸣和筛糠的体颤,更难想象那腹鸣与体颤渐渐难以为继,最终再无动静。
对此,晚唐文学家罗隐写过一首诗《雪》,含蓄地道出了他的睿智与悲悯:“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时局混乱艰难,人间饿殍冷血,丰瑞又如何,大雪尤伤人。
这首诗,大概是罗隐30岁“困居长安”时的自状之作。当我们想及此,是否看到了他的机智与讥讽背后,那浓得化不开的抑郁与愤怒?
罗隐一生时乖运舛,充斥着困顿与绝望,也写满了坚韧与奋斗。他十多次应考而不第,改名为隐,居九华山,55岁才归依吴越王钱镠。他爱讽刺时事,更追求仁政和“太平匡济术”,在最后23年的乱世余生里,做了许多改善人间的努力。
罗隐深知自然与人间到底隐现着多少深重的恶意,于是一边放纵“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潇洒随性,一边关注“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的世道不平。他写过“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等名篇佳句,“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心中有大爱、手笔见真情。
与罗隐同时代的诗人张孜,同样爱作诗讥讽时事,结果被权贵派人追捕,只能易姓隐名,越淮河而逃,不知所终。张孜只留下一首完整的《雪诗》,展现了“长安大雪天”贫寒人与“豪贵家”的冰火两重天:“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汗滴”“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在那个“鸟雀难相觅”的苍茫雪国,饱暖满足的岁月静好、饥寒交迫的人间不值,交织成令人无语的黑白拓片。
张孜另有《梦李白歌》残篇,仅存一句:“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
人间梦中,大雪漫天。谪仙鸿影,不复可见。
在中国诗歌史上,大雪是极为重要的关键词,是个人的遭际、东方的美学与灵魂的背景。
大雪从先秦的《诗经》中霏霏而来、瀌瀌而飘、雰雰而扬、浮浮而落,不过是“今我来思”的前尘与往事,“我是用忧”的缘由与流布。到魏晋南北朝,大雪就成了“撒盐”与“柳絮”的三流诗趣。只有到了唐代,大雪才成为时代的元素、境界的标识。
大雪,是军旅的纵深。“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的邈远,“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莽苍,“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的壮美……所有纷纷而来下的残影,都提示着从戎者热血奔流的方向。
大雪,是田园的边界。“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温暖,“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的深切,“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清馨……无数穿庭作飞花的流光,正照亮着归来者祥和的足迹。
大雪,是心灵的回音。“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坚守,“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关切,“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的思念……几许阴阳催短景的片段,可唤醒了飘零者旧年的骄傲?
但我不想说起李白。千百月光已耗尽他的才思,描绘大雪比“将登太行雪满山”更加艰难。众所称道的“燕山雪花大如席”,莫非在说,征夫赴戎机,雪花裹尸还?
也不想说起杜甫。西岭的千秋雪至今未消,茅屋的破漏处朝天敞开,而白发千茎、丹心一寸,早如飘雪飞灰。岁月渐晚,客过野村,相忘庙堂共江湖。
我想说的是此刻,大雪已至,而大雪未来,浮生只合尊前老。
只不过,写出“浮生只合尊前老”的诗人殊为可恨。此人是北宋的舒亶,曾高才而慷慨、正直而执拗,但他与李定同劾苏轼,就此变身为奸恶小人。乌台诗案中,他捕风捉影、罗织牵连、阴毒迫害,让苏轼身遭狠虐心被残。隔壁收押的大臣苏颂有诗为证:“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苏轼一生未有咏雪的佳作,大概血热嫌雪冷,孤光不肯栖。乌台诗案后,他凄然命笔《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几乎再也无法“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可见,凡尘恶意,有甚于大雪者。
与苏轼同时代的诗人孔平仲有诗云:“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天黑,人少;风雪,山乱。
其实,哪里是山乱?分明是心乱。魑魅幽影,深,不可测。
风雪,乱心,深深深几许?且独钓,莫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