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熊琏画像与《澹仙词》书影

熊琏从小非常聪明，整天围绕在外祖父身边，看花识草、谈诗论词，这让高松非常开心。曹龙树说“琏幼慧，好读书，作诗赋，间出奇句，惊长老”，熊琏自己在《澹仙诗话》也记述她小时候陪侍外祖父读书，每当外祖父读到佳处，会马上授教给她。长者的耳提面命，让熊琏从小就喜作诗词，比如在九岁时，熊琏为了回应外祖父，就写下了“回头多少事，感慨正三更”的诗句。高松的诗写得怎样？熊琏曾记有外祖父的诗句，如《残菊》之“夜月照孤三径鹤，西风吹老一篱秋”，如《泛雨》之“短棹烟中转，遥山画里迎”，评以神韵胜。可惜仅是片言只语，无法一窥全豹。她说外祖父“生平著作，散失四方，短简零编，仅存手泽”，实在有点遗憾。

很幸运，在《高氏家集》中，竟然收集了高松的六阙词，分别是《点绛唇·雨后桃花》《如梦令·挽句》《眼儿媚·春闺》《踏莎行·春闺》《蓦山溪一体·春暮》和《念奴娇二体》。光看这题目，就知道高松是个婉约派。我们来看其中一首《蓦山溪一体·春暮》吧：

亭皋寞寞，怎自捱长昼。拾片落红，最伤心，是芳姿尘垢。香艳减，含泪问东风，归何骤？不管他，漂泊天机绣。 凝眸绿树，莺语圆如溜。似道好春光，空随人、等闲消受。其间风味，脉脉两眉绉。君知否？千丝柳，难挽春长久。

高家人喜欢填词，《高氏家集》中，有词传世的就有十五人，比如高深、高谟、高讷、范贞仪等。特别是高清一家，他和他的妻子杨恭人、儿子高继祖，都擅长填词，高松与他们在衡阳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耳濡目染，填词自受他们影响。后来熊琏以词驰名天下，又是受了高松的影响。家学的小河，汩汩而流。熊琏评说外祖父诗词次数之多，仅次于恩师江片石，足见云庐老人对她的影响之深。

高松的词，还隐藏着一些家庭情况，比如《如梦令·挽句》：“门外萋萋芳草，堪伤兰桂频烧。此去音容遥，妆镜空明清晓。情悄、情悄，月落鹃啼树杪。”应该是写给他的妻子张氏的，可知张氏先于他去世，夫妻二人的感情很好。还有那阙《点绛唇·雨后桃花》，在词尾，高松自注：“时迁居皋城”——千万别小瞧这五个字，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大家都知道熊琏是乾嘉时期的如皋人，是今天的如皋，还是今天的如东？一直以来，争论不休。说如东，最大的依据，她是江片石的弟子，而江片石是皋东掘港场人，且熊琏与皋东文人多有往来，留下了不少履迹与文字，所以有些研究者直接把熊琏说是掘港人。也有说她是如皋的，但又没有有力的证据。高松自从广西回来后，归隐于皋南高家庄。他这里说“时迁居皋城”，自是随依女儿女婿生活，可见女婿熊大纲的家就在如皋城，这首词给熊琏是今天的如皋人提供了明证。熊琏曾经说：“予诗初无师，后得梅原、片石两先生而请业焉。”说明她得到江片石的指教不是童年，而是后来的事。《澹仙诗话》中记载一则她少年学诗的故事，乾隆十九年进士仲鹤庆在掌管雉水书院时，对尚处髫龄的熊琏所作诗句“半江残雨夕阳村” 叹赏不止，这让她三十多年后依然记忆如新。她的弟弟就读于雉水书院，与知县曹龙树往来频频，如果熊家不住在如皋城，哪来这么方便？

有外祖父陪伴的童年是幸福的，这在熊琏的诗词中时有流露。如《纪事八阙》第一首《如梦令·髫年就塾》：“曾记双丫髻小。抛绣学寻师，花里莺声缥缈。” 我们仿佛看见鲜花丛中，黄莺声里，熊琏端坐书堂里朗朗而读的样子。如《感旧》：“琴案屡吟秋柳句，锦笺频写落花诗。”高松与熊琏这一老一小，并头论诗的场景依稀可见。又如《百字令·闻南村居人极占云水之乐，因赋水村图二阙，以寄兴焉》：“江乡无暑，爱凉风吹到，卖瓜棚下。十顷青秧环草阁，一带槐荫如画。荻港观鱼，菱塘放鸭，处处堪消夏。碧天雨过，泉声万斛如泻。”好一幅《水村图》，读来历历如画。南村，就是外祖父生活的高家庄，熊琏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高松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而至情至性，也成了熊琏评人论诗的最高标准。其实，熊琏性格的形成，高家还有两个人对她影响至深：范贞仪与袁机。按辈分，她们都是熊琏的曾外祖母辈。范贞仪就是一柏先生，如皋历史上最出名的女诗人，也是最出名的贞德节妇。婚后不足十年，姑死、夫死、翁死，庶姑和长子又死，留下年幼的小叔三人、幼子三人，茕茕孤孑，全靠她一人抚养教育成人。而袁机，坚决嫁给同是废疾的高绎祖，不同意男方提出的毁婚，结果是抑郁终身。你看，熊琏简直就是她的翻版。熊琏评说袁机“婉顺尽礼，乡里贤之”，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的内在要求。虽然人生一揉就碎，但她们的故事却是一棵常青藤，在熊琏心里生了根。在她的诗话里，收录了不少女性诗词，细心者发现，多是贞操守节的苦命之人，对她们，熊琏每每赠之以诗，表达对她们的高度认同。都是天涯沦落人，只能同声一哭罢了。

高家长辈的故事，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了熊琏一生。

熊琏生前，诗名已经传至江南，但在编纂《高氏家集》时，高家人并没有收入她的作品，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虽然熊琏已属外姓之人，但毕竟出于高家。这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与外祖父这一支的绝嗣、自己的绝嗣、陈家、熊家的式微分不开的。人们常常感叹人间冷暖，才人冷落，其实就算是自家人，又能怎样？

还好，文字不死，沿着落英缤纷的时间小径，熊琏依然迤逦而行。

熊琏一生孤独无依，这也许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这世上所有的感悟，都是被生活撞回后的遇见。只有最深情的文字，才能安慰最寂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