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云
一到过年，人地两闲。
地闲了，视野就辽阔起来，早晨能看到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坐在家里能看到远处路上的迎亲队伍。
人闲了，日子就辽阔起来，正好用来结个婚。
早年间启东乡下，腊月二十至正月初十的二十天里，每个逢双的日子都像是专门用来结婚的，埭路上一天要走过好几拨迎娶的队伍。
选择过年的时候结婚不光是因为空闲。过年的时候也是一年中最富足的时候，手头也宽裕，可以大大气气、风风光光。而且年猪也肥了。更而且，过年天冷可以多穿点衣服，什么缎子棉袄、呢子大衣……里里外外一身新，显出娘家的品位、实力、时尚和气派。再而且，有了过年这样一个喜大普奔的大背景，喜上加喜，处处鞭炮声声、人人喜气洋洋，气氛多好。总之过年结婚是极好的。
我小时候在乡下过年的记忆，就伴着许多婚庆的情节。从拖嫁妆起，喜庆的气氛就开始积聚。拖嫁妆的板车把手上贴红纸，迎新人的自行车把上扎红领巾，夫家的门楣上挂红绸子。红绸子在北风里一飘，空气和氛围都温暖起来、活跃起来、喜庆起来。
男方在新婚的前一夜要“待媒人”，即先请媒人吃一顿。实际上，住得远的亲戚已经到了，也要好好招待，正好开始进行婚礼的预热。
第二天结婚正日子，一日三顿都吃得很隆重，对于新郎新娘则是疲于应付。中午新郎到女方的午宴，是要拼酒的，所以要带几个能喝的伴郎护驾。这一顿可能成为新郎、伴郎喝酒史上永远的回忆。晚上新娘接到夫家这一顿则很怪异，新娘几乎是不吃的，同桌的人也不好意思贸然伸筷。那一桌一般放在新房里，八人一方桌，站在旁边看的邻居（一般是妇人）都不下十六人。围得水泄不通，当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其实是评头品足，或者回忆当年的自己，说到发噱处还要掩嘴窃笑。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相信谁都会不自在。现在想起来这很不礼貌，但当时就是兴这个的。来的人多，热闹，是有人缘的表现。一家有喜事，一般左邻右舍一家请一个男丁参加婚礼，叫“吃喜酒”，其余的妇女、儿童也会来轧闹猛，叫“看新人”。还真是直勾勾地、用心用力地“看”，新娘子就一声不响地、矜持地在满桌美味佳肴前坐着，讲究笑不露齿呢，整个过程都绷着。这顿饭实际上就是一个仪式，不解馋也不管饱。
晚饭结束了要“开箱子”。就是将嫁妆里的箱子打开给大家看。这么无礼的要求，在当时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大家吵着叫婆婆去做新娘的思想工作。推却一番，最后还是要开的。左邻右舍的妇人就翻箱倒柜地审看新娘从娘家带来的“女红”，主要是给丈夫纳的鞋底，针线密不密、鞋底厚不厚、手工好不好。我的大婶当年的针线活好，开箱就很自信，没有三请四邀，大大方方就开了，而且震住了在场所有挑剔的眼神。
再接着要“吵亲”，我看到过的，是让新娘给公爹倒茶递茶，给大伯小叔点烟之类。无非把茶弄烫点，把新娘刮着的火柴吹灭之类，让这个过程有些难度，拉得长一点，产生一些尴尬，然后哄堂大笑，然后不依不饶。最后，婆婆出来发烟撒糖打圆场，甚至表扬大家吵得好：“三天无老小”呀！勿关个（沙里话“不介意”的意思），吵发吵发，吵吵才能发啊！
第二天的午宴叫“代招”，本意是男方父母代新婚夫妇招待来宾的意思。席间，婆婆领新娘子一个个地介绍男方的长辈，新娘一个个地尊呼长辈。长辈给红包，叫作“见面钿”。新娘回赠毛巾、香皂等小礼品，叫“台礼”……
我不是民俗专家，小时候也文弱，不太会钻到人堆前看热闹，所以掌握的有限，表述的也不一定全面和准确。启东历史短，没有很悠久的民俗传统，尤其启东东南部所谓沙里人，据说多数是这一两百年从江南、崇明等地迁来的。这些婚俗，估计也是那些地方带来的。
这些正在消失的婚俗，我个人觉得很有价值，很值得细品。譬如新婚之夜要审看新娘的针线活，对女孩从小学习“女红”是一种鞭策和警示。譬如新婚次日的“代招”，核心就是尊老爱幼，从来都是正确的价值观。便是常被人诟病的“吵亲”，在我看来，也不能以不文明的封建陋俗来看待。它的动机主要不是轻视女性，所以跟封建不搭边。它以新娘和夫家的男人互动为戏谑内容，甚至可以说是反封建、反礼教的。可能有时要求的尺度有点大，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以娱乐为出发点和落脚点，通常是点到为止，尺度只大在嘴上、本不求其实。一般只是打打嘴仗，考验一下应对，只求博得喜庆热闹、博得大家一笑而已。那个年代，婚前男女两方交往极少，新娘甚至对新郎也还有点陌生，对新家的其他人就更加陌生。这种小游戏可以考验应急的智慧、可以体现出已成一家人的一致对外、心有灵犀和相互照应，对冰释陌生感、融入新家庭是很有意义的。
所以即便现在在大宾馆里结婚，启东的婚礼打开方式大多仍保留“吵亲”这传统婚俗中硕果仅存的这一节。有时是婆婆要求主持人给老公和儿媳出这个节目，甚至要求加大难度。女方一般也不会反对这无伤大雅、娱乐自己、点燃全场的游戏。
如今启东人婚礼的一般流程，从严肃认真中开始，在嬉皮笑脸中结束。先是证婚、致辞、翁婿交接……很庄严、很深情、搞得跟真的似的（其实也是真的），有时还感动得满场热泪盈眶，但最终都是在吵吵闹闹、欢欢喜喜、自娱自乐中结束。无需抽奖、抛礼品留客人，不见吵亲，来客一般不离场，这是大家的默契和礼貌。
曾经和一个朋友讨论东北小品为何能火，我觉得，核心是能娱乐自己、不把自己太当回事。一直端着，太在意所谓的颜面，开不得玩笑，则成不了气候。所以说到底，关键还在于能放下。东北人有些闯关东的基因：抛家弃舍、远离宗庙、漂洋过海、在冰天雪地里开垦黑土、把生死都拿来开玩笑。遗传了这种基因，还有什么放不下、还有什么不可以娱乐呢！同样，沙里人的先民，辟我草莱、启吾东疆，从草长莺飞的江南而来，开垦这满目蒿草的盐碱地，一样也是很能豁得出、放得下的。
有了这样的格局，吵个亲，呵呵，多大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