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6年前的春天，公公脖颈上的包块又长了出来。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婆婆连夜在搁置了20多年的缝纫机上做出了3个假领子。这些假领子都是更宽绰的立领，可以避免摩擦到皮肤，同时又遮挡了脖子上的纱布。假领子支撑着公公的下颌，让他在疾病的尖爪收回去的片刻，维持着从容不迫的仪态。

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春天，公公依旧能缓慢地走去菜场，带着一个两轮小拖车，替全家人采办一天的菜蔬。有一天，我走在上班的路上，突然被带着小拖车的他叫住了。他交代说，想在走了以后参与树葬，希望能在自己的墓上种一棵桃树。如此，扫墓的婆婆见了，心情会明亮些。公公叮嘱我：“要把墓地上的落花搜罗一捧，放在我老伴的手心，就算我回来过了。”

公公做了一辈子的大家长，倾心工作长达45年。早早实现了“七进七出”，早上7点他必定已经到达学校，晚上7点还没有从学校出门。作为校长，他亲自教初三的历史，为了让那些不肯背书学习的孩子在心理上对他放下戒备心，他每天领着四五个孩子一起吃午饭。公公对工作过于投入也遭到过全家人的腹诽。婆婆曾抱怨说：“两个儿子，你一天都没有管过。”公公笑听婆婆的牢骚，并不反驳，只是承诺说，等他退休了，他一定会把欠婆婆的债还给她。婆婆狐疑地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还我呢。”公公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定会接下带孙辈的活计，让你去唱歌跳舞，自在度晚年。”

公公说到做到，两个孙女都是他带的。公公带孩子没有什么诀窍，就是带着孩子到大自然里去，见景见事，背个唐诗，见到柳树萌动新芽，就教娃背：“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见到春花烂漫，便教孩子念：“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眼见杨花柳絮四处飘摇，短暂的春天行将过去，就教娃念：“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当有人夸赞老爷子教导有方时，公公总是淡然地说：“正因为教孙女背诗，我才重温了中国历史上那些温暖、柔软、忘我的时刻。能感受到生冷的泥土变得煦暖，干巴巴的枝条里涌动春天的汁水，才能写出这些好诗吧。从前，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现在总算是一个合格的爷爷了。”

时光荏苒，两个孙女都长大成人了，公公终于在与疾病鏖战两年后，归于大地。婆婆果然安排他参加了集体树葬，那是一小片桃花林，春风吹来，桃花簌簌而落，不言不语而下自成蹊。这粉色花瓣的河流，让我们心下有了慰藉。离开时，婆婆回望那片桃林，喃喃自语：“你公公在那边一定也收了不少学生吧，他教书育人成瘾，希望他在河的那头，也可以穿上立领衣，精神奕奕地上个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