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三年前,弟弟在城里买了一个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安身之处,想方设法让十岁的侄女到城里上学。孩子长期不在父母身边,每年回家过年都有一个先陌生再熟悉后痛别的过程,弟媳妇想孩子的眼泪也是伤人的折磨。就这样,侄女不再留守苏北农村老家,我的母亲为了照顾孙女也到了城里。母亲不在家,从没煮过饭、洗过衣的父亲日子过得狂草,煮一顿吃一天,不会做菜,时常酱油泡饭,一个月不到,原本清瘦的父亲又瘦了六斤。母亲舍不得父亲,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父亲也到了城里。
相比于农村,到底城里消费水平高、生活开销大。弟弟、弟媳都是普通的打工族,多年省吃俭用的积累加上银行贷款,才有了立锥蜗居。一下子来了三张嘴,还加只书包,压力可想而知。剪个二道毛要十五块、洗把澡要三十,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吃了两天闲饭,她就坐不住了,和门口扫地的老太攀谈。老太是山东人,在这里十多年了,在小区里扫扫擦擦,也能挣点工资。像鸟觅到了食,母亲找到了活路,这力气活她可以做,母亲信心满满拜托老太帮她打听,她想扫地。
她都打探清楚了,早上出工早,上午十点多可以收工,不影响她做午饭,中午别人休息她不休息,完成自己的任务,四点多她可以去接孙女。既可以照顾孙女,还可以帮衬弟弟一把,做这事她对自己有把握。
母亲如愿以偿。一份扫地的活,脏、累、钱少,没有城里人争的。
每天凌晨三点,母亲就蹑手蹑脚起床了,烧点早饭吃过后,一路小跑到她负责的地段。母亲说,想不通那些人怎么那么能产垃圾。外地来的女人做起时髦的全职太太,在家带孩子、做饭,门口橘子皮、瓜子壳、腐皮烂菜、破衣烂衫什么都有,每天都堆一堆,几户门口一聚就是一推车。这还算好的,还有用过的卫生巾无遮拦地敞着,小孩子的粑粑杂货摊一样在门口摆着。女人倚着门嗑瓜子,也不会拿个煤渣盖一下。母亲私下里说这些女人家都不抵一只猫呢,猫都晓得遮羞。干净的母亲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污糟的女人。
一次,年轻的女人又把一袋用过的卫生纸抛到正在清扫的母亲脚下,母亲像对女儿也像对媳妇说:“袋口扎扎紧。”年轻的女人生气了、冒火了、骂人了,羞辱的话如子弹突突,极其污秽难听。母亲重复给我听时,我的眼泪晃在眼里,仰起脸摇摇头,才没当着母亲面落下。母亲当时肯定是难过的,不然她不会压在心里这么久。好在她会化解,她说:“我不跟她生气,我孩子个个在城里有房,她到现在还是个房客,只有骂大街的本事。”
倒是那些老房东和母亲很谈得来。母亲五十七岁前一直在农村,没出过远门,一下子连根拔到城里,我是有些许担忧的,怕她不能适应。事实证明,母亲在城里生活得比我预想的好。也许是感觉没有退路了,老家的地都给伯父种,回去地无一分,索性断了回去的念想。还有就是人上了岁数,就想一家人在一起济济一堂,亲情的温馨无法阻挡。母亲常说,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喝粥也比东一个西一个强。我出了校门就一直在外,老了的母亲不愿意和弟弟一家再分离。她努力适应异乡的环境,不让孩子们为她犯难操心。她跟老房东们一天见几次面,渐渐熟悉、亲切起来。春节放年假,我去弟弟那边小住,母亲收工回来,手里常多块把糕点和糖果,说是一些房东给的。我们都很疑惑,也不太相信这些城里人会和农村大妈有真交情。母亲淡然地说,他们原来也是农村人,不过生在凤凰地了呗。房屋租金再丰,他们依然过着节衣缩食、精打细算的日子。闲谈中,他们知道母亲有做公务员的女儿女婿、跟着儿子在这里有遮风挡雨的家,都不轻看她,甚至有点羡慕她。他们的子女大多搬到高档小区住了,留守这里的更多是衰老和寂寞。
活无疑很脏很累,但吃惯了苦的母亲不以为意,天天早起小跑去上工。母亲的血压竟然不高了。虽然每月领工资,母亲从不说上班下班,还是说上工收工,她当自己还在庄稼地里。
外人看来,母亲在城市里适应得不错。其实母亲在这个新环境里,还是有伤的。
母亲收了工骑着三轮车去接放学的孙女,一辆人行道上的汽车硬往机动车道拐,母亲大声招呼也不管用,车门擦到了三轮车车把上,司机下来拦着母亲不让走,要赔钱,两千块。母亲着急解释:“好好骑车没碍着你,是你闷头拐。”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母亲也越来越慌。司机逼她赔钱,她说没有,她的身上从不带超过十五块的钱,那是每天的伙食费。司机要她儿子电话号码,她不记得。司机说跟她回家,她吓哭了。围观的人群里一中年男子对司机说:“你的车开上了人行道,还让不让别人走了?”司机自知理亏,钻进车开了就走,母亲才被解了围。这事母亲对他们谁都没说,我去了母亲才讲给我听,母亲的语气故意戏谑,我知道母亲吓坏了。
母亲的三轮车用途很大,除了载孙女外,小区的垃圾箱里有许多纸盒、饮料瓶,母亲顺手丢在三轮车车斗里,聚少成多。废品收购站就在接孙女的路上,她带过去卖了,聚起来给孙女买牛奶。母亲说,不偷不抢给孩子增加营养,有什么丢人的。母亲的幸福从不打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