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洁
3月5日,我去看望出院不久的沈唐峰。他妻子缪桂梅说,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五)夜,老沈在睡梦中没了气息,幸亏发现及时,打120送通大附院抢救捡回一命。只见他气色还不错,只是口齿有点含糊不清。我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摸了摸他苍白的手正准备离开,缪桂梅说,跟高洁道个别挥挥手呀!这时的沈唐峰像个听话的孩子,跟我挥了挥左手……
3月10日上午,缪桂梅来电话,说沈唐峰早上5点走了。下午,我与妻蔡兰香赶往安孝堂祭拜,往事在脑海不停涌动……于是写下八句大白话:插队滩河十余冬,你我娶妻皆乡中。你人热心最好客,知青聚会你做东。难兄难弟沈唐峰,高洁今日来相送。本来应该你送我,因为我病比你重啊!前年,沈唐峰摔一跤后行走困难,发展到呼吸不畅,早晚都得吸氧。我也是前年开始咳嗽不止,后来查出是肺癌晚期。
1963年初中毕业后,我因家庭出身升学无望,遂至海安县沿口公社滩河六队插队落户。第二年,沿口一下来了58位南通知青,其中就有小我一岁的沈唐峰,插在七队。我俩在那个年代都是贱民,我爹是资本家,他父亲则在国军中待过。
回想起来,如果用一个字概括当年,那就是饿。沈唐峰钓鱼是一绝,虽然没油没调料,亦不妨煮鱼充饥。我为队里人义务理发、修鞋,他们有时送我点吃的,过节还送面饼、粽子、馒头等。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普遍缺烧草,连极其有限的口粮都发愁煮不熟。有一年,沈唐峰拔下草屋顶上的稻草用作引火草,被队长知道后,额外照顾知青多分了些柴草。我煮中饭时,先把米放入热水瓶里再冲入开水,焖成粥当晚饭,就为省下一顿烧锅草。后来我发明了水泥聚光太阳灶,20世纪80年代十多次荣登《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
滩河大队共有8位“文革”前下插的老知青,6男2女。2位女知青的遭遇难以尽述,其一已痴呆,住在护理院里。沈唐峰一走,小伙里就剩我和老郑了。
老陈去世时年方五十。他一副白净书生相,大眼、寡言。沈唐峰说每次去他的住处,总有炒熟的蚕豆、黄豆拿出来招待,并耳语其来路。陈去值夜看仓库时总带一热水瓶,回来时水变豆。在那个全民熬饿的年代,队干部们借开会之机,偷煮大米饭打牙祭是公开的秘密。回城后陈一直不顺,患了癌症,老沈多次去看他、资助他。
老周与沈唐峰一同分配在七队。他15岁下乡,是沿口那一拨插队知青里年龄最小的。个不高但很壮,后来去砖瓦厂做挑工。他结婚比我们早,大概是收入比我们在生产队挣工分要多些吧。周生了个丫头,夏天拉稀了,两个大男人到河边帮小孩洗屁股。沈唐峰抓着女婴在水里甩来甩去,像是在涮衣服……回城后老周没过上几年好日子,49岁就患病离世了。其妻前年也病故了。
老毛原先是公安人员,不知何因被贬,是插队前唯一年龄超过20岁的。他待人诚恳。那时我常去他处走走,总见他埋头抄写医书,为贫下中农的小病小痛提供偏方。去年冬天,老毛成了毛瞎子后孤独终老,咽气时竟无人知晓,是邻居报警后派出所来人开门收殓的。
老郑,出了名的胆大!一次我与他同游南通狼山,走到大雄宝殿后墙。那里是一处绝壁,我一看就腿发软站不稳,郑如履平地,一屁股坐在悬崖边晃悠着双脚。后来听沈唐峰说,他神得很,颇有女人缘。饿了就“拿”,多次犯事被送交公社。知青返城时,他竟被“优先”提名!听说后来他借好多知青的钱去创业,失败了,离婚了。
还有一位老桂。他是外村的知青,乡村教师,到滩河三队来做上门女婿的。老桂回城后分在鞋厂,还当了干部,有了花边传闻后与妻不睦。后来桂妻肝癌病逝,我赶去看了她最后一眼。我们曾同是村里毛泽东思想文娱宣传队队员。鞋厂破产,分了好多库存鞋。老桂在家门口摆摊,一张简易钢丝床上堆满鞋子。再后来借酒浇愁,中风住院抢救一周花光家底,人也没了。
回城后,沈唐峰创业开饭店。他请知青老友聚餐叙旧,一年好几次,吃得我都不好意思啦!这次他病危前还对我说,几时我请客再邀大家聚聚。3月5日我看望他,在临别时对他说,等你康复后我们沿口知青一定到你家再聚。想不到5天后,在他的遗像前,在他的斋宴上,也算他请我们大家吃了最后一顿。
